榮昌鎮的天地，像是被人從一口沉睡了百年的古井深處，猛地用一根長長的竹篙，狠狠地攪動了一下。
這一攪，不僅攪起了滿池沉寂了百年的漣漪，更引動了那深藏於井底、連通著未知之地的清冽泉眼。
那座自鎮子建立之初便立在此地的無形渡口，在這一日悄然開啟。
肉眼不可見的磅礴靈氣，自四麵八方奔湧而來，彙聚於天王山脈的腳下，如百川歸海，又如倦鳥歸林。
靈氣濃鬱處，幾乎凝為實質，化作淡淡的、流淌的乳白色霧靄，在暮色四合的小鎮中無聲彌漫。它們纏繞在老街兩側店鋪的屋簷上，如輕柔的綢帶；它們依附在古樹虯結的枝乾上，讓老皮都泛起一層溫潤的微光；
它們滲入野狐河清澈的河水裡，讓水麵泛起一層五彩的油光，水下的遊魚比往日活潑了不止數倍，時不時便有一尾銀鱗鯉魚興奮地躍出水麵，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灑下一串串珍珠似的水花。
石階上的青苔，仿佛一夜之間就鮮亮了許多，邊緣處甚至在夕陽的餘暉下，透出近乎不真實的瑩瑩翠色。
整座小鎮都籠罩在一片縹緲的仙韻之中，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草木與泥土混合的清甜氣息，尋常鎮民勞作歸家，深吸一口這沁涼的空氣，都覺得渾身舒泰，連日來的勞累與筋骨的酸痛，似乎都消解了幾分。
這是百年一度的盛景，亦是天地間無聲的預示。
預示著這方被大山庇護了千百年的土地，即將誕生新一批身負氣運的種子，為這方近乎停滯、安逸得有些過分的池水，注入些許微不足道的變數。
老祠堂後院，沒了那棵見證了數代人悲歡離合的老梨樹，也不見了當年那個總喜歡在樹下讀書或是發呆的白衣少年。
儒衫柳相就坐在那方曆經風雨的石桌旁，麵前的紫砂陶壺裡，新沏的春茶正冒著嫋嫋熱氣，茶香清冽，混著院中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神態安然，仿佛外界那足以讓尋常修士為之瘋狂的靈氣湧動，於其而言，不過是庭院裡尋常的一次潮起與潮落，甚至不如壺中茶葉在沸水中緩緩舒展的姿態來得有趣。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自院門外傳來，打破了這份寧靜。
來者一襲素白長裙，青絲僅用一根尋常的木簪隨意綰住，正是已在此地安居百載的白芷。緩步走進院中，目光先是望向天空那肉眼難辨的氣運流轉，而後才落在那悠然品茗的儒衫柳相身上。
“百年一渡，山君這裡，倒是越發熱鬨了。”
白芷的聲音清冷，卻不帶寒意，如山間清泉流過石麵，帶著一份曆經世事後的平和。
儒衫柳相抬起眼簾，對她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並親手為她斟滿一杯清茶。“仙子今日倒是有雅興，難得放下魚竿來我這走上一遭。也來得正好，這批春茶，據說是沾染了今晨的第一縷靈氣，滋味尚可，不妨一試。”
白芷在他對麵坐下，端起茶杯，卻並未飲用，隻是看著杯中清亮澄澈的茶湯，以及其中沉浮的幾片嫩葉。
她的感知早已鋪散開來，籠罩著整座天王山脈。
“如何？”
儒衫柳相含笑問道，像是在考較，又像是在閒聊，“仙子看這一批新生的‘種子’，成色幾許？”
白芷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光點雖多，卻如螢火，而非星辰。光華黯淡，氣息駁雜，與我曾聽聞的前兩批相比，已是雲泥之彆。看來，這方天地的元氣，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她的語氣裡沒有失望，隻有一種陳述事實的淡然，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舊事。
“世事流轉，本就如此。”
儒衫柳相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便是螢火，若能熬過長夜，捱過風雨，也未必不能照亮方寸之地。仙子又何必如此悲觀？”
“我並非悲觀。”
白芷輕輕搖頭，目光轉向院外那片被靈氣滋養的凡俗世界，“隻是覺得，於我而言，不過是換個地方，看另一場潮起與潮落罷了。昔日在宗門，看的是天才輩出，道法爭鳴；如今在此地，看的是氣運流轉，生靈更迭。景致不同，其本質，卻也並無二致。”
一番話說得儒衫柳相微微頷首，他能聽出這番話語背後，那份深藏的、對於自身大道已至儘頭的落寞。
就在這時，儒衫柳相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他與白芷同時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院牆與山巒的阻隔，望向了天王山脈的遠方。
感知中，遠方的天際，有一股精純浩蕩、沛然莫之能禦的儒家浩然氣，正不疾不徐地朝著此地靠近。其中一道蒼老博大，如萬古不移之山嶽，雖有殘缺，其根基卻深厚得令人心驚。
白芷清冷的眸子裡，終於泛起一絲真正的訝異：“這等氣象……竟是儒家聖人親至？”
儒衫柳相嘴角的笑意深了幾分：“看來，今日這杯茶，是專門為貴客備下的了。”
等待多年，終究是來了。
……
山川萬裡，風塵仆仆。
當須發皆白的老人魂影與他身後那個亦步亦趨的青衫孩童，以及那位始終落後半步的青衫文士，終於抵達天王山脈外圍時，已是日暮時分，天邊的晚霞燒得如同最絢爛的錦緞。
“先生，夫子，咱們這……這總算是到了吧？”那名為妟回的孩童，約莫七八歲的年紀，此刻靠在一塊乾淨的山石上，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累得通紅。
一邊用力捶著自己酸痛不已的小腿，一邊帶著哭腔抱怨道，“妟回的腿都要走斷了，腳底板也磨出好幾個大血泡，又疼又癢，都快沒知覺了！早知道拜師這麼辛苦，我就不該跟您出來！”
ps第三個百年小鎮的故事跟氣運種子沒啥關係，主要是圍繞著柳相的悟道來，還有給米月一個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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