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子斜著眼,瞅著那個四仰八叉癱在地上,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的關門弟子,胡子都快被氣得倒豎起來。
“這才走了多遠?就這副德行了?”
老人的聲音不大,卻中氣十足,帶著一股子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想當年你那些師兄,為了求學問道,哪個不是懷著一顆朝聖之心?三步一叩首,從歧魯書院一直拜到聖人廟,幾千裡路下來,膝蓋磨爛了,額頭磕破了,血都浸透了衣衫,可曾聽見誰喊過一個累字?”
“再看看你!兵部尚書府裡養出來的金疙瘩,細皮嫩肉,走這麼幾步路,就跟要了你的小命似的?我儒家的臉都讓你給丟儘了!”
名叫妟回的孩童,本來就累得眼冒金星,被這麼一通數落,委屈頓時衝上了腦門,嘴巴一癟,眼圈瞬間就紅了,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小聲嘟囔著反駁。
“我爹是兵部尚書,又不是苦行僧!家裡連馬車都八匹馬拉的,憑什麼出來要自己用腿走!”
少年越說越來勁,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自己那雙磨滿了水泡的腳丫子。
“您老人家身子骨硬朗沒得問題。青衫師兄在前麵用法術開路,走得那叫一個輕鬆愜意。”
“就我!就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兒,走了幾千裡!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您還好意思說風涼話……”
“嘿!你個小王八蛋,長本事了啊!還敢還嘴!”
張夫子氣得胡子亂翹,作勢就要掏出戒尺來。
一旁的青衫文士見這師徒二人又要吵起來,連忙上前打圓場。
文士先是恭恭敬敬地對張夫子的魂影長揖一禮,姿態無可挑剔,然後才轉身,用溫潤如玉的聲音對妟回勸道:“夫子息怒,妟回師弟畢竟年幼,又是初次離京遠行,這般跋山涉水,有所不適也是人之常情。”
說完,又轉向妟回,語氣裡帶著幾分無奈的寵溺。
“妟回,不可再與夫子頂嘴了。”
“這點苦算什麼?你快看,前麵就是咱們此行的目的地了。”
妟回正賭著氣,聽了這話,才不情不願地順著青衫文士手指的方向望去。
這一望,頓時就愣住了。
隻見連綿山脈的腳下,一座古樸的小鎮靜靜地臥在那裡。夕陽的餘暉給整個鎮子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鎮口那座飽經風霜的巨大牌坊上,龍飛鳳舞地刻著“榮昌鎮”三個大字,筆鋒蒼勁,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滄桑與安寧。
炊煙嫋嫋,從鎮中各家各戶的屋頂升起,在半空中彙成一片,又被晚風吹散。
一種莫名的好奇,夾雜著一絲極其細微的、連少年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自心底最深處悄然浮現。
張夫子也停下了與頑劣弟子的鬥嘴,那雙本該渾濁的眼眸,此刻卻清亮異常,望向那座在暮色中漸漸亮起星星點點燈火的小鎮,神情中多了幾分追憶,幾分感慨,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期待。
老人手抬了起來,指著鎮子的方向,這一次,沒有了之前的疾言厲色,聲音變得沉緩而悠遠。
“妟回,你且看好那座鎮子。”
“彆看它小,彆看它偏,這地方,可是個能養龍的寶地。”
妟回的好奇心瞬間被勾了起來,連腳上的疼痛都忘記了,骨碌一下從地上爬起,眨巴著大眼睛追問:“養龍?先生,這鎮子裡有真龍嗎?是那種書上畫的,會飛天遁地,出沒在深海裡,能一口吞掉一座山的大龍嗎?”
“蠢貨!”
張夫子沒好氣地罵了一句,這次卻沒真的動氣,隻是搖了搖頭,繼續用那沉緩的語調,講述著一段塵封的往事。
“老夫說的,是人中之龍。”
“百餘年前,也曾有一位與你差不多大的少年,也是在這般年紀,懵懵懂懂地踏出了這座鎮子。”
“那孩子天資不算絕頂,甚至可以說有些愚鈍,可他偏偏有一顆赤誠如金石的向學之心,比任何人都真,都純。”
“他在在此地成長,最終,就是在這最平凡,最不起眼的凡俗煙火之中,明心見性,悟出了自己的道。硬生生地,為我那早已死氣沉沉、規矩森嚴的儒家,走出了一條嶄新的道路。”
老人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惋惜。
“隻可惜啊,成也心明,敗也心明。那孩子的心太透亮了,看清了自己想走的路,便再也不肯回頭,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終究,是走了自己想要走的路,也算是求仁得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