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徹了世事後的滄桑,“這或許便是天意吧。讓這小子,能承載米月當年那條沒能走完的‘道’,繼續走下去。至於能走多遠,是走出一條康莊大道,還是走到陰溝裡翻船,那就要看這小子自己的造化,和老夫這把骨頭還能不能撐得住了。”
這番話,算是將妟回的來曆與此行的真正目的,都解釋得清清楚楚。
一直安靜聽著的妟回,此刻終於憋不住了。小臉漲得通紅,卻又不敢反駁。隻好將一腔的鬱悶,化作了對眼前這位柳先生的好奇。仰著小臉,用那雙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的大眼睛,打量著這位看上去比書院裡所有先生都要溫和的男子,脆生生地問道:“先生,先生,您也是讀書人嗎?聽我師父說,您學問可大了!那您覺得,我們儒家的大道,到底是什麼呀?”
童言無忌,問的卻是直指儒家根本的大問題。
一旁的青衫文士聞言,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正要開口替自家小師弟圓場,卻被張夫子一個眼神給製止了。
儒衫柳相聞言,竟是沒有絲毫輕視或敷衍,反而認真地垂眸思索了片刻,仿佛這個問題,也同樣困擾了他許久。院中的風靜了,梨樹的葉子也不再沙沙作響,隻有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石桌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許久,儒衫柳相才抬起頭,目光溫和地看著那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一字一頓,溫聲答道:“儘人事,聽天命。”
短短六個字,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在場的三位聽者,心中各自泛起了不同的漣漪。
妟回聽得是似懂非懂,眨巴著大眼睛,嘴裡小聲地念叨著:“儘人事……聽天命……”
青衫文士的眼中,則是瞬間閃過一抹驚豔與歎服之色。這六個字,說來簡單,卻是無數儒家門生皓首窮經一生,也未必能真正領悟的真意。道儘了儒家入世的擔當與出世的豁達,不偏不倚,中正平和,當真是至理名言。
而張夫子,則是撫著自己那幾根稀疏的胡須,嘿然一笑,渾濁的眼眸深處,精光一閃而逝,不再言語,隻是端起茶杯,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解答了孩童的疑問,儒衫柳相轉而看向張夫子,話鋒一轉,也問出了自己心中的一個疑惑:“晚輩久居山野,與外界隔絕,於天下大勢知之甚少。今日有幸得見夫子,鬥膽請教,如今這天下十宗林立,儒家一脈,在其中地位如何?勢力又主要分布在何處?”
這看似隨意的閒聊,實則是柳相本體醞釀已久的探問。
那幾場大夢推衍的失敗,讓柳相意識到,脫離了真實的天地大勢,憑空構想出的修行之路,終究是鏡花水月。想要為那枚氣運種子鋪就一條真正的通天大道,就必須對這方天地的格局,有最精準的了解。
“儒家嘛……”
張夫子呷了一口茶,對此倒也並無隱瞞,反而像是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抱怨的對象,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家大業大,麻煩也多。說得好聽點,是桃李滿天下;說得難聽點,就是攤子鋪得太大,到處都是窟窿,到處都需要老夫去補!”
抱怨歸抱怨,張夫子還是娓娓道來:“歧魯書院作為儒家開源地沒什麼好說的。”
“如今這人間,主要便是四大王朝並立。我儒家一脈,在這四大王朝,皆有學宮作為根基,門生故吏遍布朝堂,算是在官麵上,最吃得開的一家。其中,又以那大滄王朝為最。”
“哦?如何說?”儒衫柳相不動聲色地追問。
“還能如何?”
張夫子撇了撇嘴,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大滄的當朝國師,便是出身我歧魯書院的一個後輩。那小子倒也爭氣,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和一身還算過得去的修為,愣是把大滄國皇帝哄得服服帖帖。如今那裡是風頭一時無兩,全天下的讀書人,都削尖了腦袋想往那兒擠,以為到了那兒,就能文氣加身,官運亨通。殊不知,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這般烈火烹油的景象,又能長久到幾時?”
儒衫柳相靜靜地聽著,心中卻在飛速地推衍。儒家,國祚,文運,王朝氣運……這些與人族興衰息息相關的詞彙,與鎮壓在天王山下的那尊人皇鼎,又有著何種千絲萬縷的聯係?儒家文運的興盛,對於大陣的穩固,是好是壞?未來,這位儒家聖人的到來,又會給這方被刻意隔絕了數千年的天地,帶來何種難以預料的變數?
每一個念頭,都在柳相本體的心湖中掀起層層波瀾。
就在此時,祠堂那古舊的屋脊之上,一道巴掌大的嬌小身影,悄無聲息地顯現了出來。
正是被院中的談話聲吸引而來的錢梨。蹲在青瓦之上,晃蕩著兩條白嫩嫩的小腿,一雙比黑曜石還要明亮的大眼睛裡,寫滿了濃濃的好奇。偷偷地從屋簷後探出半個小腦袋,打量著院子裡的三位不速之客,尤其是那個白胡子老爺爺,覺得那老爺爺身上的氣息很特彆,很古老,總覺著有些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
她出現的瞬間,院中正談笑風生的張夫子,與那始終垂首侍立、如同一尊影子的青衫文士,動作竟是如出一轍地猛然一頓。
下一刻,發生了讓儒衫柳相都略感意外的一幕。
隻見那兩位在人族文道之上,一位是開山鼻祖,一位也是儒家聖人,竟同時從石凳上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神情肅穆,對著屋脊上那道小小的、甚至還不及一隻茶杯大的身影,鄭重其事地躬身,作揖。
行的,是平輩相交之禮。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屋頂上的錢梨直接看呆了。那小姑娘愣在那裡,撓了撓自己光潔的臉頰,小臉上滿是茫然與不解。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這兩個瞧著很厲害的人,為什麼要對自己行這麼大的禮。但出於一種本能的禮貌,錢梨還是有樣學樣,學著兩人的姿勢,用自己那雙小小的手,笨拙地在身前抱拳,然後用力地彎下腰去。那副憨態可掬的模樣,配上她那茫然的表情,顯得既認真,又有些滑稽。
石桌旁,儒衫柳相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端起麵前那杯早已微涼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
茶水入口,微苦,回甘卻悠長。
眼底的笑意,也在這一刻,變得愈發深邃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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