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子站在那塊刻著“清風明月”的匾額之下,枯槁的身形在夕陽的餘暉中,被拉出一道長長的、寂寥的影子。
一雙渾濁的眼眸,就那麼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座空無一人的學堂。
一桌一椅,一磚一瓦,兩百年前的記憶緩慢而清晰。
恍惚間,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叫米月的孩子。
看見他坐在窗邊,就著一豆昏黃的油燈,一筆一劃地抄錄著那些早已爛熟於心的聖賢文章,嘴裡還念念有詞,仿佛那樣就能將道理刻進骨子裡。
看見他在院中,對著一株含苞待放的橘子樹苗,小心翼翼地澆水、施肥,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期盼。
也看見他最後一次離開京城,乘著那輛簡陋的馬車,在漫天大雪中,對著學塾的方向,遙遙地,晃了晃手腕上那根早已被歲月浸染得發黑的紅繩。
那孩子,終究是走了自己想走的路。
可這條路,走得太苦,也太短了。
老人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鬱結在胸中數千年的濁氣。
這人間,終究是讓那孩子不太如意的。
就在這時,院外的蟬鳴,突兀地,停了。
兩道與此地格格不入的氣息,一前一後,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學塾的院門口。
當先一人,身著玄黑山河官袍,麵容古板,不帶絲毫情緒,腰間青銅牌上的“清神”二字,散發著冷硬的鐵則意味。
落後半步的,則是一位身形枯槁、穿著破舊僧袍的老僧,雙手合十,眉眼低垂,周身氣息寂滅,仿佛早已不存於此世。
兩人就那麼安靜地站在門外,並未急著踏入,像是兩尊沉默的石像,在等待主人的允準
張夫子緩緩睜開雙眼,那眼中的萬千追憶與感慨,已然儘數斂去,隻餘下一片古井無波的平靜。
老人轉過身,對著門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既然來都來了,杵在門口當門神作甚?怕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吃了你們不成?”
山水官與老僧對視一眼,這才一前一後,邁步走入院中。
步伐很輕,卻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某種無形的節律之上,與這方天地的脈動格格不入,又強行維持著表麵的和諧。
兩人走到張夫子麵前,皆是神情肅穆,鄭重其事地躬身,作揖,行的都是晚輩麵見前輩的大禮。
“清神殿,紀衡。”
“梵刹峰,枯禪。”
“見過夫子。”
張夫子也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在堂前的石階上坐下,斜睨著眼前這兩位在外麵足以讓天下修士都聞風喪膽的大人物,撇了撇嘴。
“一個管規矩的,一個念經的,跑到這窮鄉僻壤來,所為何事?放心,老夫如今就是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子,沒幾天好活了,你們山上那些打打殺殺的破事,我可沒想著摻和。”
紀衡那張古板的臉上,不見絲毫慍色,依舊是那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夫子言重了。我二人此來,是為天王山,也是為這方天地的規矩。”
紀衡的語速不快,吐字清晰,像是在呈報一份早已擬定好的卷宗。
“大淵末帝的布局,涉及人族氣運流轉,乃凡俗王朝興替之事,於情於理,皆在規矩之內。清神殿自始至終,都在旁觀。”
“陸鳶作為執行者,雖有逾越雷池之舉,但其鎮守此地千年,身負大淵萬民因果,功過相抵,已是一本算不清的爛賬。清神殿,不會去翻。”
說到這裡,紀衡的視線,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身旁始終沉默不語的老僧。
“梵刹峰後來入局,壞了先前的約定。棋盤已定,棋手已落座,再想添子,便是壞了棋局的規矩。那柳相出手抹去明覺,於我清神殿看來,並非私怨,而是代規矩行罰,理所應當。”
“但......晚輩此來,確為問道,但這‘道’,卻非私人恩怨,而是為這天地間的平衡。”
“那柳相,其根腳乃是一介妖物。妖物得道,本非奇事。但此妖不同,其道已與這天王山,與這方圓數千裡的地脈氣運,徹底融為了一體。其心念一動,便可引動天地潮汐;其喜怒哀樂,便是此地的風雨晴晦。這已不是簡單的修行得道,而是以一己之身,化作了一方天地之‘法’,一方天地之‘理’。”
一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將清神殿此次行事的跟腳闡述清楚。
身旁的枯禪老僧,自始至終都眉眼低垂,仿佛紀衡口中所說的,是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他人之事。
直到紀衡話音落下,老僧才緩緩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眸看向張夫子,聲音沙啞地補充了一句。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