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樹下,風過無聲,落花卻有情,悄然鋪了一地碎雪。
白芷一身素衣,站在那襲儒衫墨裳的柳相分身前,神色安寧。那份曾經縈繞在她眉宇間,如同千年寒冰的清冷與悵然,此刻已化作春日裡初融的溪水,通透而溫和。
“多謝先生助我破境,此番紅塵一行,亦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感悟。”她微微躬身,這一禮,拜的是再造的因果,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新生。
儒衫柳相隻是安然受了,抬手為她續上一杯清茶,茶水清冽,映著天光雲影,也映著白芷臉上那抹釋然。
“我曾以為,無情道便是斬情絕性,離這人間越遠越好,將自己修成一塊無悲無喜的頑石。”
白芷端起茶杯,指尖觸及微涼的杯壁,眸光悠遠,仿佛又回到了那方虛假人間,“直到在那座鋼鐵城池裡,做了一回‘白梔’,才知曉何為真正的無情。”
“那一世,靈魂被困於方寸之間,喜怒哀樂都成了明碼標價的商品。連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都需要對著鏡子反複練習。每日奔波,不過是為了一串無意義的數字。那樣的活著,才是最徹底的‘無情’,因為連‘情’本身,都失去了價值。”
她輕輕放下茶杯,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
“是那一場人生,讓我明白。真正的無情,不是拒絕,而是經曆。是親身跳入那欲望的洪流,在其中掙紮、沉淪、感受過最極致的悲歡,最終勘破其虛妄的本質,方能真正‘忘情’。是身在紅塵,而心不染塵。”
柳相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隻是在她話音落下時,才淡然開口。
“你能勘破,是你的機緣。我不過是在岸邊,為你推開了一扇窗,讓你看見了不一樣的風景。路,終究是你自己走出來的。”
白芷臉上漾開一抹淺笑,如同冰封的湖麵裂開第一道春痕。
“此次所選的弟子中,有幾位資質雖算不得上乘,但心性純良,如璞玉未琢,隻需稍加引導,便能走上正途。”
她語調輕快了些,“還有一位小姑娘,根骨清奇,與我倒是有幾分說不清的緣法。待回了山,晚輩想將她收作親傳,悉心教導。”
說到這裡,白芷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隻是有一事不解,我所選的弟子中,有那麼幾位……我能感覺到,他們的氣運,似乎與這天王山,有著千絲萬縷、斬不斷的牽連。仿佛他們本就是從這座山裡走出去的。”
儒衫柳相聞言,抬起頭,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卻不作答。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在此處種下的因,自然會在此處結出果。”
這回答,玄之又玄。
白芷冰雪聰明,立刻明白,這其中的關竅,對方是不會明說了。她也不再追問,隻是將這番話記在心裡。有些事,或許需要用往後漫長的歲月去慢慢印證。
再次端起茶杯,將杯中冷茶一飲而儘,心中的塊壘也隨之消散。
“也罷。”
白芷站起身,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今日叨擾先生許久,就此彆過。”
走了兩步,又停下,回眸一笑,那笑意裡,帶著幾分真切的、屬於凡俗的暖意。
“待日後山君有暇,不妨下山來我補天教做客。我那山門之中,有條長河,貫穿南北,河中靈魚甚是肥美,屆時,你我可於河畔,共效那凡俗漁翁之樂?”
“好。”柳相頷首,隻應了一個字。
一個字,便是一個約定。
白芷不再多言,轉身,步履輕盈,走出了祠堂的院門。
院外,補天教的仙師與新收的弟子們早已等候多時。白芷一步踏出,腳下便有清風托起,整個人化作一道流光,領著眾人,向著天際遠遁而去,聖潔的蓮花虛影在其身後若隱若現。
緊接著,截天宗的地仙也前來辭行。
一時間,榮昌鎮的上空,仙光交錯,瑞氣千條,劍鳴聲與破空聲不絕於耳,引得鎮中百姓紛紛出門,跪地叩拜,以為是天降祥瑞,神仙巡遊。
柳相的儒衫分身一直站在梨樹下,靜靜地看著。
直到最後一抹仙光消失在天際,他才收回視線。能清晰地感覺到,隨著這些修行種子的離去,小鎮那原本被攪動得有些混亂的氣運,正緩緩平複,重新歸於一種深沉而內斂的穩定。
熱鬨了過後的天王山,終於又安靜了下來。
“先生。”一個清脆的童聲,在身後響起,帶著幾分猶豫。
柳相轉過身,妟回正抱著一本薄薄的冊子,站在不遠處。
那孩子不知何時換下了一身華貴的錦衣,穿了件樸素的青衫,洗得有些泛白,卻很乾淨。
臉上也沒了初見時的跋扈與驕縱,反倒多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認真與困惑。他懷裡抱著的,正是米月留下的那本手抄的《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