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之外,是一座以血肉為祭品的修羅場。
韃靼鐵騎的戰鼓擂動如沉雷,每一次轟鳴,都仿佛是死神的足音,重重踏在雁門關守軍的心上。
曾經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平原,此刻已被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與汙黑。
數萬被驅趕的雁國百姓,如同被浪潮拍向礁石的浮木,哭喊著,哀求著,身不由己地撞向冰冷堅硬的城牆。他們的血肉,成了韃子攻城最殘忍的第一道階梯。
城牆之上,喊殺聲與金鐵交鳴之聲訇然炸響,彙成一道鋼鐵洪流。
守城將軍魏昂的身影,如同一尊嵌入城垛的鐵鑄雕像,紋絲不動。
那柄跟隨了二十年的長劍早已出鞘,劍鋒上沾染的血跡在陰沉天光下凝成暗紅的冰晶。
箭矢如蝗,從城樓呼嘯而下,每一次齊射,都能帶走一片衝鋒在前的韃子騎兵,但更多的黑甲騎兵,踏過同伴與同胞的屍體,如同從地獄深淵湧出的不絕潮水,悍不畏死地繼續衝擊。
魏昂的目光越過眼前慘烈的廝殺,死死鎖定在遠處那麵飄揚的黑色狼頭大纛之下。
那裡,是敵軍主帥所在。
此戰,已無任何計謀可言,唯有以命搏命,以血還血。雁門關在,魏昂在;雁門關亡,魏昂死。
城牆之內,是另一座以痛苦為祭品的修羅場。
就在那座庇護了無數難民的雄城牆根之下,一個卑微的角落裡,婦人翠兒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利而又脆弱,被城頭震天的殺伐聲輕易淹沒,卻又固執地穿透了風雪,刺入每一個靠近之人的耳膜。
這裡沒有溫暖的產房,沒有乾淨的熱水,甚至沒有一張可以躺下的床鋪。幾名同樣是逃難至此的老婦人,圍成一圈,用單薄的身軀勉強擋住刺骨的寒風。她們的臉上寫滿了焦灼,口中用顫抖的聲音喊著那些世代相傳的、貧乏而又充滿力量的詞句:“用力!再用一把力!”“看到頭了,快了,快了!”
漢子阿牛跪在妻子的身側,那張在田間地頭被烈日曬得黝黑的臉龐,此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淚水與汗水混雜著,從深刻的皺紋間滾落。
阿牛想去握住妻子痙攣的手,伸出去,卻又僵在半空,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掌會加重那份痛苦。那雙曾經能拉動重犁、扛起百斤麻袋的手,在這一刻,卻顯得如此笨拙而無力。漢子隻能一遍遍地,用沙啞到幾乎失聲的嗓音,語無倫次地呢喃:“翠兒,撐住……撐住啊……娃就快出來了……”
妟回就站在這片混亂與痛苦的邊緣,小小的身軀僵直如同一截被凍在冰雪裡的枯木。
那張曾經養尊處優、不知愁滋味的小臉,此刻一片煞白。少年能清晰地聽到城外刀劍入肉的沉悶聲響,能嗅到空氣中那股愈發濃烈的、混雜著鐵鏽與腥甜的血氣,更能清晰地聽到婦人翠兒那一聲聲仿佛要將魂魄都從身體裡撕扯出來的淒厲喊叫。
這短短幾日所見識的一切,在此刻,如同積蓄了千年的山洪,轟然衝垮了少年心中那道由錦衣玉食和天真無邪築成的最後堤壩。
下柳村裡,那個麵黃肌瘦的漢子,是如何用一雙盛滿絕望與瘋狂的眼睛,將那碗草木灰兌著渾水的“神藥”,強行灌進病入膏肓的老父口中。
村口,那幾個衣不蔽體的孩童,是如何為了爭搶一隻瘦得隻剩骨架的野狗而撕咬扭打,如同幾隻饑餓的幼獸,眼中閃爍著對肉食最原始的渴望。
茅草屋裡,那對年輕的夫妻,是如何將屋裡唯一那點能下肚的糊粥熱好,小心翼翼地留給兩個素不相識的過客,自己則背上空空如也的行囊,去尋那渺茫的活計。
還有城樓之上,那個麵容剛毅的守城將軍,是如何拔出長劍,發出一聲“與此關共存亡”的悲壯怒吼,將三千老弱殘兵的血性與膽氣,徹底點燃。
生死、離彆、苦難、新生。
這些曾經在書本上讀到時,不過是些平平無奇、甚至有些枯燥的冰冷詞語,在這一刻,儘數化作了一幅幅鮮血淋漓、真實得令人窒息的畫卷。那畫卷上的每一筆,都帶著溫度,帶著聲音,帶著氣味,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腦海中反複衝刷,反複灼燒。
原來,活著,是這樣一回事。
一種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永夜之中劃過的一道驚雷閃電,瞬間撕裂了少年心中所有的混沌與迷惘,照亮了那片被恐懼與不解籠罩的幽深識海。妟回福至心靈,腦海深處,那本一直被當做尋常遊記的《曇花》古冊中,一句曾無意間瞥見、卻從未深思的隨筆,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來,清晰得仿佛是有人正在耳邊低語。
“米粒之光,亦可有皓月之輝……”
妟回的嘴唇微微翕動,將這一句似乎與眼前情景毫不相乾的話,輕輕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念了出來。
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屬於孩童的、尚未脫去的稚嫩,卻在這片由殺伐聲與痛苦嘶喊聲交織而成的嘈雜背景音中,透著一種奇異的、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一顆投入狂暴湖麵的石子,激蕩起層層微小的漣漪。
話音落下的瞬間,少年懷中那本一直平平無奇、甚至邊角都已磨損的《曇花》古冊,驟然綻放出一圈柔和的、宛如三秋桂子之夜清冷月華般的皎潔白光。
古冊的書頁,在無人翻動的情形下,無風自動,發出“嘩啦啦”的清脆聲響。
像是一聲悠長的、跨越了萬古光陰的歎息,又像是在吟唱著一首無人能懂、卻能讓萬物為之靜默的古老歌謠。
一圈又一圈的光暈,以少年為中心,如同水麵的漣漪般,緩緩向四周擴散開來,形成了一片小小的、不受外界風雪與殺伐侵擾的安寧之地。
老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一口氣息悠長而綿延,仿佛吐儘了自沉睡中醒來後所有的疲憊,吐儘了對這方天地人世的萬千感慨,更吐儘了那一場跨越了漫長時光的等待。
張夫子抬起手,習慣性地在下頜處輕輕撫過,仿佛那裡依舊有三千青絲長髯,動作從容而優雅,帶著一種屬於上古聖賢的獨特韻律。
“終究是……沒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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