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的城門,在吱吱呀呀的呻吟中,重新向著人間打開。
城門洞裡吹出的風,不再是純粹的寒冷,裡麵混雜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還有劫後餘生者們麻木的喘息。
城內的百姓從藏身的角落裡走出來,臉上沒有半分喜悅,隻有一種被掏空了所有情緒的呆滯。
那場匪夷所思的“仙人退敵”,像一場過於真實的噩夢,等夢醒了,留在原地的,依舊是滿目瘡痍的家園和無法彌補的傷痛。
阿牛哥一家沒有走。
翠兒姐生下的那個孩子,在那樣一個血與火交織的時刻降生,啼哭聲卻格外響亮。
守城將軍魏昂下令,從軍糧中勻出了一份,送給了這對在關內無家可歸的夫妻,算是對那一聲象征著新生的啼哭,致以凡人最樸素的敬意。
張夫子領著妟回道彆時,翠兒姐懷裡抱著繈褓,阿牛哥站在一旁,這個憨厚的漢子,隻是一個勁地對著二人鞠躬,嘴裡笨拙地重複著“謝謝恩人”。
妟回看著那在繈褓中熟睡的嬰孩,小小的臉皺巴巴的,卻透著一股安詳。
這安詳,與周遭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
出了城門,便是一片被大雪覆蓋的死寂。
那片曾經的修羅場,已經被一尺多厚的白雪掩埋,隻有在風卷起雪沫時,偶爾會露出一角被凍得發黑的暗紅。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乾淨得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可妟回的鼻腔裡,卻始終縈繞著那股甜膩的血腥氣,怎麼也揮之不去。
一老一少,兩個身影,就這麼走在無垠的雪原上。
腳下的積雪很厚,一腳踩下去,能沒過腳踝,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費力。
妟回跟在後麵,低著頭,小小的身子在寬大的棉袍裡,更顯得單薄。
腦子裡像是有無數隻蟲子在爬,亂糟糟的,嗡嗡作響。
是那群災民,前一刻還形容枯槁,下一刻眼中就爆發出能吞噬一切的凶光。
是翠兒姐虛弱的笑臉,和那碗能暖透五臟六腑的糊粥。
是魏將軍站在城頭,用嘶啞的嗓音吼出的那句“與此城共存亡”。
是那個青衫身影,念出的文字化作劍氣,將五千鐵騎抹去時,那種近乎於藝術的、冷酷的優雅。
還有最後,那一聲啼哭,和那漫天血色裡綻開的紅梅。
善與惡,生與死,強大與弱小,慈悲與殺戮……
所有的一切,都扭成了一團解不開的亂麻,死死地纏在心口,讓他喘不過氣。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老者忽然停下了腳步。
張夫子轉過身,逆著光,臉上的褶子藏在陰影裡,看不真切。
“小子。”
嗓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像一塊被河水衝刷了千年的頑石。
妟回也跟著停住,抬起那張被寒風吹得通紅的小臉,嘴唇有些發白。
周遭太安靜了,隻有風聲掠過耳畔。
“這一趟雁門關,從關外到關內,又從關內到關外,你這雙眼睛,可曾瞧明白了什麼?”
老者的問話,像一把錐子,精準地紮進了那團亂麻的中心。
妟回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明白什麼?
不,什麼都不明白,反倒是比來之前,更加糊塗了。
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半晌,才擠出幾個字。
“夫子……”
聲音又輕又啞,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書上寫的,‘人之初,性本善’。”
“可那些逃難的災民,為什麼會搶我的乾糧?他們之前,難道不是好人嗎?”
“書上還寫,‘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阿牛哥和翠兒姐,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為什麼還要把僅有的食物分給我們?”
“他們圖什麼呢?”
“還有……還有那個守城的魏將軍,明明可以逃走的,為什麼要留下來送死?城破了,他一個人活著,總比死了好吧?”
一個個問題,像是一顆顆小石子,從孩童的嘴裡吐出來,帶著天真,也帶著最原始的困惑。
張夫子沒有立刻回答。
老者隻是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孩童,看著那雙清澈的眸子裡,第一次倒映出人世間的複雜與渾濁。
過了許久,夫子才慢悠悠地開口,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還記得幾個月前,老夫帶你去的那個地方嗎?天王山。”
妟回用力地點點頭。
那個地方,他當然記得。
高聳入雲的山峰,觸手可及的雲海,山腳下如絲線般纏繞的江河,還有那一聲龍吟,震得自己差點尿了褲子。
“天王山,與這雁門關,有何不同?”老者又問。
“天王山……高,大,好看。”妟回想了想,用上了自己能想到的詞彙。
“雁門關……破,冷,好多人死了,不好看。”
“說得對,也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