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子用那根從不離身的竹杖,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大圈,又在大圈裡,點了一個小小的點。
“那天王山,是天地。你站在山巔,俯瞰的是山川龍脈,是江河走向,是王朝氣運。你看到的,是‘理’,是‘勢’。那是天地的道理,宏大,壯闊,但也冰冷,離你很遠,就像你看這本書,字都認得,可裡麵的意思,卻隔著一層紙,摸不著,夠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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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的竹杖,重重地點在了那個小點上。
“而這雁門關,是人間。你站在這裡,看到的是一個婦人為了活命,可以不顧一切。看到的是一對夫妻在絕境中,仍然願意分出一碗粥的善意。看到的是一個將軍,為了身後的萬家燈火,寧願舍棄自己的性命。”
“你看到的,是‘情’,是‘心’。這些東西,很小,小到隻是一碗粥,一句話,一個眼神。但這些東西,滾燙,真實,能烙進你的骨頭裡。”
“一個是大而無形,一個是小而有質。”
“小子,你再想想,有什麼不一樣?”
妟回呆呆地看著雪地上的那個圈和那個點。
大而無形。
小而有質。
這兩句話,像兩道閃電,在他混沌的腦海裡炸開。
天王山上的景象,雖然震撼,但回想起來,卻像是一幅掛在牆上的畫,再怎麼壯美,也隻是畫。
可雁門關的一切,卻不是畫。
那碗粥的溫度,仿佛還留在唇齒間。
被災民推倒時,撞在石頭上的疼痛,此刻後背還在隱隱作痛。
翠兒姐臉上混雜著痛苦與期盼的神情,魏將軍拔劍時眼中的決絕,都像是用刀子,一筆一筆刻在了腦子裡。
“天王山……是夫子指給我看的。”
孩童的聲音,有了一絲明悟。
“雁門關的粥……是我自己喝下去的。”
“哈哈哈!”
張夫子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快慰。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老者用竹杖敲了敲妟回的腦袋,力道不重。
“書本上的道理,就是那天王山。聖賢們把天地的‘理’寫在書上,讓你去看,讓你去懂。可你看得再多,背得再熟,那也是彆人的東西,不是你的。”
“隻有你親自用腳去丈量這片土地,用嘴去嘗遍這世間的苦辣酸甜,用心去感受這人間的悲歡離合,那些書本上的道理,才會從紙上活過來,變成你自己的血肉。”
“這,就叫‘讀書’。”
“這,才叫‘明理’。”
妟回怔怔地站在原地,嘴裡反複咀嚼著“讀書”和“明理”這兩個詞。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讀書。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沒完全懂。
但心口那團亂麻,似乎被解開了一個小小的線頭。
就在此時,一個更大的疑惑,從那解開的線頭裡冒了出來。
“夫子!”
孩童的眼睛亮了起來,帶著一種發現新大陸的興奮和神秘。
“還有一件事,我沒想明白。”
“說。”
“那天,在城裡,翠兒姐快生的時候,我……我不知怎麼的,就念出了書裡的一句話。”妟回的聲音壓得極低,神神秘秘地湊近了些。
“‘米粒之光,亦可有皓月之輝’。”
“我剛念完,就有一個聲音,很溫和的聲音,直接在我腦子裡響了起來。”
張夫子那總是半眯著的眼睛,猛地睜開,精光一閃而逝。
“哦?那聲音與你說了什麼?”
“他說……”妟回努力地模仿著那道聲音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複述道,“‘好好讀書,莫要辜負了這一生’。”
說完,尚書之子滿臉期待地望著自己的老師,等著一個答案。
那個聲音是誰?是書裡的神仙嗎?
哪知道,張夫子聽完這句話,整個人先是愣住了。
緊接著,一股難以抑製的狂喜,從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爆發開來。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個‘莫要辜負了這一生’!好啊!”
老者仰天長笑,笑得前俯後仰,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那笑聲,在空曠死寂的雪原之上,傳出了很遠很遠,震得遠處的枯枝上的積雪,都簌簌地往下掉。
妟回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笑,搞得一頭霧水,隻能呆呆地看著。
笑了許久,張夫子才緩緩停歇下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可老者並沒有解釋那個聲音的來由,一個字都沒有。
隻是伸出那隻乾枯得如同老樹皮的手掌,在妟回的頭頂上,使勁地、欣慰地揉了又揉。
“走吧,小子。”
“路,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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