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山脈有梨花,勝過天下白。
當荊黎和趙家樹的身影,自南方的崇山峻嶺間緩緩走出,重新踏上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時,看到的已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記憶中那個炊煙嫋嫋、雞犬相聞的邊陲小鎮,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巍然屹立的雄城。高聳的城牆以青灰色的巨石壘砌,在初升的朝陽下泛著沉穩的光澤,如同一條匍匐於大地之上的巨龍,綿延開去,將昔日的荒野與村落儘數攬入懷中。
城門洞開,寬闊得足以容納四駕馬車並行。門口車水馬龍,等待入城的商隊、旅人、走卒、貨郎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喧囂鼎沸的人聲混雜著牲畜的嘶鳴、車輪的吱呀,還有遠處鐵匠鋪傳來的叮當聲響,彙聚成一股濃烈而鮮活的人間煙火氣,撲麵而來。
城門之上,懸著一塊嶄新的巨大牌匾,以鎏金大字龍飛鳳舞地刻著三個字:榮昌城。
“嘖,真是換了天地。”
荊黎望著那條進城的長龍,難免心生唏噓感慨。山上仙家一個閉關,一次遠遊,人間便已是滄海桑田。青衫劍客還清晰地記得,當初自己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麻衣,背著一柄不成氣候的舊劍離開時的情景。那時的腳下,還是坑坑窪窪的泥濘小路,眼前儘是低矮的茅屋與木舍。
哪裡想得到,歸來之時,故地已是高牆林立,青石官道寬闊平整。所有遠遊之人歸鄉後,都會有的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錯亂感,如潮水般在荊黎心中緩緩漾開。
“山河猶在,城郭已非。”
趙家樹立於荊黎身側,白衣勝雪,氣質溫潤。這位截天宗弟子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座雄城,以及城池上空彙聚、遠比昔日濃鬱了數十倍的人道氣運,輕輕點頭讚同道:“浮雲遊子,歸鄉不近,是為憾事。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在故人墳頭上,尋到舊時的一抔黃土,敬上一壺薄酒了。”
話語間,自有幾分物是人非的淡然與悵惘,卻又比荊黎的感慨多了一層對天地氣數流轉的洞察。
“嘰嘰歪歪,多愁善感!兩個假斯文!”
一道極不耐煩的童音打破了兩人的沉思。立在荊黎肩頭的黑紋金雕渾身玄色羽毛猛地一抖,流光閃過,已然化作一個光頭稚童的模樣,赤著雙腳,雙手抱胸,一臉嫌棄地撇著嘴。“吵死了,臭死了,磨磨唧唧的,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一群螻蟻窩挪了個窩,還看得津津有味。直接飛過去不就完了,非要跟這些凡夫俗子擠在一起聞汗臭味。”
兩百多年過去,這位凶名赫赫的妖王,依舊是這副半點未曾長大的模樣。
荊黎被這番話逗得失笑,轉頭看向那光頭稚童,無奈道:“黑爺,你就不能安生一會兒?這叫人間煙火,你不懂。”
“我懂個屁!”
黑紋金雕翻了個白眼,“我隻懂烤熟的肥羊聞起來比這香一百倍!還有,你小子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修為長進了,膽子倒越來越小了。”
尋常妖族修行,論血脈,論壽命,幼年、成年、老年,光陰流轉,自有其規程,不一而足。可這黑紋金雕,好似自開智之後,便一直是這般模樣,從未有過所謂“長大”一說,心性也總帶著幾分孩童般的乖張與直接。
荊黎聞言,隻是搖搖頭,並不與黑紋金雕計較。
趙家樹則微笑不語,目光從城池上空收回,落在了荊黎的身上,輕聲問道:“還在想黃隆城的事?”
荊黎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黃隆城那一夜的景象,至今仍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趙家樹以“寰宇皆咒”汙染法則,將那夜天子與惡魘連同整座虛假城池的夢魘惡意,儘數壓縮成一枚魔丹吞噬煉化的場景,那種手段,已經超出了青衫劍客對“術法”的理解範疇。
“你的手段……太過霸道了些。”
荊黎斟酌著詞句,“雖然除去了妖異,但那滿城生靈的百年夢魘與罪孽,儘數歸於你身,長此以往,恐對道心有礙。”
“道心?”
趙家樹聞言,不禁莞爾一笑,笑容裡帶著一種荊黎看不懂的意味,“我輩截天門人,所修之道,本就是截取一線天機,竊奪一分造化。旁人眼中的毒藥,於我而言,或許正是補品。更何況……”
趙家樹頓了頓,伸出手掌,一枚晶瑩剔透的琉璃符文在掌心緩緩浮現,其上光華流轉,比之前更加深邃圓融。“琉璃道胎,無塵無垢。萬般罪孽,入我身來,不過是薪柴罷了,隻會讓道胎之火,燒得更旺。你不必為我擔心。”
黑紋金雕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不耐煩地插嘴道:“又開始說這些聽不懂的鳥話了!簡單點,不就是把兩個醜八怪給吃了嘛!說得那麼複雜。要我說,趙家樹你就是個吃嘛嘛香的飯桶,什麼都敢往肚子裡塞。”
趙家樹也不生氣,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荊黎看著趙家樹掌心那枚玄奧的符文,感受著其中蘊含的、仿佛能淨化世間一切汙穢的力量,心中的擔憂才稍稍放下。自己的這位同門,在衡城之後,確實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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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彆在這兒杵著了。”
黑紋金召催促道,“是進城找個地方吃頓好的,還是直接去見那個長……先生?”
這位妖王差點脫口而出一個不敬的稱呼,但一想到柳相那深不可測的實力,還是及時改了口。
荊黎看了一眼那依舊望不到頭的長隊,搖了搖頭:“不時過境遷,城裡未必還有什麼故人舊識。我們直接去臧符峰吧,離山百餘年,也該去給先生請安了。”
趙家樹對此自然沒有異議,頷首道:“理應如此。”
三人達成共識,便不再停留。趙家樹在前,荊黎與肩上站著光頭稚童的黑紋金雕在後,身形一晃,便化作三道流光,越過凡人眼中的天塹,朝著天王山脈深處疾馳而去。
就在三人身影消失的瞬間,一襲再簡單不過的墨色長衫,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們方才站立的地方。
來人悄無聲息,仿佛他本就一直站在這裡,與山石草木融為一體,亙古如此。
柳相的肩頭,還坐著一個巴掌大小、通體雪白的梨花小人兒,正好奇地歪著腦袋,望著三人離去的方向,用清脆的聲音問道:“荊黎,趙家樹?”
柳相的本體,冷漠的臉上此刻竟難得地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淡得如同天邊的一抹雲,卻又真實地帶著暖意。
“是啊。”
柳相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回答錢梨,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長大了,也懂事了,知道回家了。”
話音未落,柳相的身影便已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
當荊黎和趙家樹的身形落在臧符峰山腳下時,迎接他們的,不是想象中的寂靜,而是一片燦爛到極致的梨花海。
萬千梨樹,不知何時栽滿山坡,此刻正值盛放,千樹萬樹梨花開,雪白的花瓣層層疊疊,如雲似海,將整座山峰裝點得宛如仙境。清風拂過,花枝搖曳,卷起漫天花雨,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清甜香氣。
荊黎和趙家樹都愣了片刻。他們記憶裡的臧符峰,雖然靈氣充裕,卻是一派清冷孤高的景象,何曾有過如此絢爛的人間春色。
“搞什麼名堂?他什麼時候喜歡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了?”
黑紋金雕從荊黎肩上跳下來,化作光頭稚童,好奇地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梨花瓣,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然後一臉嫌棄地扔掉。
趙家樹的目光則穿過花海,望向山巔,他的琉璃道胎能清晰地感受到,整座臧符峰的氣機,比他們離開時更加圓融、厚重,也……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生機與溫度。
“先生的道,似乎又有了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