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符山頂,大雪坪。
風停雪歇,曠遠的天地間隻餘下一片茫茫的素白,寂靜得能聽見冰雪在暖陽下悄然消融的微音。
坪上設有一方石案,案上是一局已至終章的棋。
黑子所構築的壁壘早已被衝得七零八落,一條蜿蜒的大龍被白子徹底鎖死了所有氣眼,靜靜躺在棋盤之上,再無半分生機。
柳相修長的手指撚著一枚黑子,懸在棋盤上空,遲遲未曾落下。那枚棋子,投下的陰影顯得格外孤單。
坐在對麵的青衫文士荀信,則早已將手中的白子放回了溫潤的玉質棋罐,清脆的“嗒”一聲,仿佛是為這場對弈畫上了句點。
“此番前來,叨擾山君已久,也是時候該辭行了。”荀信的聲音溫和醇厚,如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麵,在這片極致的寧靜中漾開一圈圈漣漪。
“學宮中,老聖人依舊雲遊四方,蹤跡難覓。兩位師兄又是不問世事的性子,宮內大小事務堆積,還需我早些回去主持大局。”
柳相聞言,終於鬆開了手指。那枚已無力回天的黑子跌落回罐中,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宣告了這場廝殺的徹底終結。
“天王山與你稷下學宮,本無太多瓜葛。你因米月那孩子出手兩次,一次在榮昌城外,一次在白骨道場,這份人情,算來已還得七七八八。”
荀信臉上露出溫煦的笑意,輕輕搖頭:“山君言重了。夫子曾言,受人滴水之恩,當思湧泉相報。何況是庇護儒家文脈傳承這等大事。荀信兩次出手,不過是儘了些本分。倒是那白骨道主之事,當日立下的誓言之盟仍在荀信之身,一日未了,便一日不敢忘卻。”
說著,荀信自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頁泛著淡黃光澤的紙張,紙張的質地看上去極為古老,仿佛承載了千年的時光。他將這張紙輕輕放在棋盤之上,紙頁無風自動,其上隱隱有沛然的浩然之氣流轉,將周遭的寒意都驅散了幾分。
“此物還請山君收好。山君神通廣大,想來那白骨道主也不敢再生事端。可凡事總有萬一,若真有變故,山君隻需循著這頁書卷上的氣息,便可追本溯源,撕裂空間壁壘。屆時,無論荀信身在何處,都會感應,再臨天王山脈。”
柳相的視線落在那頁紙上,並未立刻去取。
“你此行,恐怕不光是為了還人情這麼簡單。”
荀信坦然頷首,並未否認:“確實。一則為踐行承諾,二則,也是想親眼見一見,能讓張夫子都讚不絕口、視為同道的天王山,究竟是何等氣象。今日一見,方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此言不虛。”
柳相收回了視線,隨手揮袖,石案上的棋局瞬間清空,黑白子各自歸入罐中,仿佛方才那場慘烈的廝殺從未發生。
“天下大勢,如手中棋局。你學宮那邊,對如今這盤棋,怎麼看?”
荀信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用詞:“大慶氣數將儘,已是不可逆轉之勢。龍脈衰朽,各地藩王宗室皆是心懷鬼胎的豺狼,隻待那最後一根名為‘正統’的弦繃斷,便會群起而食。我稷下學宮雖不涉王朝更迭,卻也需為天下蒼生計,為文明火種謀一條出路。”
“如此說來,你們是打算另尋新主了?”
“非也。”荀信糾正道,“非是尋主,而是傳道。昔年有詩雲,‘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等讀書人所求,不過是大道能行於天下,讓這世間,少一些顛沛流離,多幾分朗朗書聲罷了。至於誰人坐那龍椅,於我等而言,並無不同。”
柳相聽著,不置可否。
話題兜轉,氣氛又歸於沉靜。半晌,柳相忽然問起一個看似毫不相乾的問題。
“儒家經義,包羅萬象,不知對這陰冥輪回之事,可有見解?”
這個問題突兀,卻又像是柳相思慮了許久。
沒有絲毫遮掩,坦然道出了自己的困惑,
“我能開陰冥之門,送凡俗亡者歸於輪回,轉世投胎。可一旦遇上修士,無論其生前修為是高是低,其魂魄一旦入內,便如泥牛入海,再也尋不到半點蹤跡。無論我如何推衍天機,所見皆是一片虛無混沌。”
荀信聞言,再次從棋罐中拈起一枚白子,放在兩指間緩緩轉動,那溫潤的觸感似乎能幫助他理清思緒。
“山君可知,凡人開竅,吐納天地靈氣,踏上修行之路,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種逆天而行。”
荀信的聲音不疾不徐,“既是逆旅,便需付出代價。天道至公,予取予求之間,自有平衡。修士修行,竊取天地造化以養自身,壽元得以遠超凡俗,百年,千年,乃至萬年。此舉已是打破了生死常理。正所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為了維持這方天地的平衡,天道自然會在冥冥之中設下重重枷鎖。這輪回轉生之限,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道。”
白子“嗒”的一聲,被荀信輕輕按在棋盤之位,聲音清越。
“修士身死道消之後,其神魂想要轉世,便不再如凡人那般順暢。冥冥之中,自有時限。這期限的長短,便與其生前的修為境界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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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而言,下三境、中三境的修士,每登臨一重境界,其輪回之期便會向後推遲百年。若是以此推算,一位涅盤境圓滿的修士,便需要等上六百載光陰,才有重入輪回的可能。”
“而一旦邁入上三境的門檻,這期限便不再以百年計,而是千年。天門一千,化虛兩千年,道一三千,至於那傳說中站在九境之巔、幾可與天地同壽的人物,其輪回之期,至少也是萬年起步了。”
荀信說到此處,略微停頓,給了柳相消化的時間,而後才繼續補充。
“當然,山君也需明白,這隻是一個最基本的定數。輪回一事,玄之又玄,其中還得摻雜進各人身負的因果業力、命格氣運的變數,以及可能遭遇的劫難。種種因素交織,使得最終的天時極難確定。具體的內幕,恐怕就算是那高出天外的老神仙,也未必能儘數說清。我等所知,亦不過是古籍上記載的隻言片語罷了。”
一番詳儘的解釋,讓柳相瞬間恍然。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