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氣這凡人癡傻,不知變通,做此無用之功,白費了這片心意?
是可憐這凡人一片癡心,錯付了光陰?
還是氣他多事,偏要將這樁陳年舊事翻揀出來,惹得自己心煩意亂?
他哪吒三太子,幾時學得這般多愁善感了。
還是可惜了那一日香火,白白散了?
他如今受天庭敕封,享人間供奉,廟宇遍布,又哪裡會在乎這一點半點。
還是氣自己受了這不該受的香火,欠了這還不清的人情?
又或是氣那個高坐雲端,此刻正一臉威嚴的托塔天王?
若不是他,自己的金身何至於破碎?
這凡人又何至於要對著一團爛泥叩拜?
他不知道。
他隻覺得,鏡中那凡人磕下去的頭,像是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不是疼,是一種又酸又脹的煩惡。
一股子邪火,從腳底板心直竄頂門,燒得他燥的慌。
他看著鏡中那個長跪不起的青衫身影,看著那尊粗陋的泥像,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可憎起來。
他握著火尖槍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那槍尖之上,竟隱隱有紅光流動。
他想起了自己那座被付之一炬的行宮,想起了那被砸得粉碎的金身,想起了自己身為一縷遊魂,求告無門的淒惶。
那凡人補上的,是最後一日的香火。
可他哪吒缺的,又何止是這一日的香火?
他缺的,是一個公道!
......
鏡中,陸凡叩拜已畢,起身將那泥像小心翼翼地移至一處避風的石凹之中,這才轉身,大步流星,重又向那朝歌城行去。
這一次,他再無半分遲疑,步履沉穩,直奔城南陸府舊址。
夜色深沉,陸府門前,那些官兵正圍著火堆打盹,一個個東倒西歪,毫無防備。
陸凡得了上清妙法,身形飄忽,如夜梟入林,避開巡夜的更夫與官兵,悄無聲息地翻入了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宅院。
院中景物皆如他離開時那般,隻是荒草叢生,處處透著一股子敗落的死氣。
原先種著蘭草的花圃,如今被胡亂地堆著些符紙香灰。
回廊的立柱上,也被人用朱砂畫了些歪七扭八的符咒。
他循著記憶,一路潛行,很快便到了後院那口平日裡隻用來取水洗衣的枯井旁。
井口被一塊巨大的青石板蓋著,石板上還貼滿了黃色的符籙,四周更是拉起了警戒,有數名家丁模樣的壯漢,抱著刀劍,圍著井口打盹。
陸凡藏身於假山之後,屏住呼吸,將那上清仙法悄然運起。
一股精純的法力自他雙目之中透出,視線穿透了厚重的石板,直直地探入了那幽深的井底。
井下有兩具枯瘦的人形,被粗大的鐵鏈鎖住了手腳,蜷縮在汙泥之中,一動不動。
正是他的爹娘!
二人形容枯槁,衣衫襤褸,早已不成人形。
若非那身形輪廓依稀可辨,陸凡幾乎不敢相認。
他父親尚有一縷微弱的氣息,胸口隨著呼吸,起伏得幾乎看不出來。
而他的母親,卻是氣息全無,癱倒在地,生死不知。
陸凡隻覺得五內俱焚,一股血氣直衝頭頂,眼前霎時一黑。
他強壓下那幾乎要破口而出的悲呼,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掐出了血印。
他不能亂。
他曉得,此刻若是衝動行事,非但救不了爹娘,連自己也要陷進去。
可就在他凝神思索對策的瞬間,井下的母親,竟緩緩地睜開了眼。
她的目光渾濁而茫然,似是在彌留之際,感應到了兒子的氣息。
她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滴渾濁的淚,順著她那滿是汙垢的眼角,緩緩滑落。
這一滴淚,讓陸凡真的繃不住了。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