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凡的手藝出乎意料的好。
他並未用任何法力,隻憑著一雙肉掌與記憶,竟將哪吒當年的神韻,捏塑出了十成十。
連那眉梢眼角的一點桀驁與天真,都分毫不差。
待到泥像塑成,陸凡又尋來幾根枯枝,在神像前插作香爐的模樣。
他從懷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小束不知從何處采來的野花,恭恭敬敬地擺在神像之前。
做完這一切,他退後三步,整理衣冠,對著那小小的泥像,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而後,他長跪不起,口中念念有詞。
“神仙在上,凡人陸凡,在此叩拜了。”
“日前有約,當供奉香火足一月之數,以報點化之恩。”
“誰料天意弄人,不過二十九日,您的行宮便遭了祝融之災,化為一片焦土,陸凡心痛之餘,亦是無能為力。”
“雖隻差這一日,可一諾千金,陸凡不敢食言。陳塘關已無您立足之地,陸凡隻得鬥膽,以這凡塵之泥,重塑仙顏,於這荒野之中,將這最後一日的香火補上。”
“隻是我一介凡人,不知天家規矩,也不曉得這般做法,是否合乎禮數。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小仙寬宥則個。”
他說到此處,又是重重一個響頭磕了下去。
“陸凡如今身負血海深仇,父母受奸人所害,生死未卜。”
“懇請仙人看在陸凡一片誠心,未敢食言的份上,能降下神威,保佑我此行能順遂平安,將我爹娘自那苦海之中救拔出來!”
“若能功成,陸凡必為您重修廟宇,再塑金身,日夜香火供奉,永不敢忘今日之恩德!”
鏡光流轉,斬仙台上,方才還滿是戲謔笑意的眾仙,此刻都斂了神色,靜靜地看著鏡中那個對著泥像長跪不起的凡人。
許久,才聽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仙官長歎一聲,對身旁之人說道:
“此子身臨死生之境,父母之仇未報,前路吉凶未卜,心頭所念,竟是那未足一日的香火之約。可見其心之誠,其性之正。非是大奸大惡之輩。”
旁邊另一位仙官亦是點頭不已。
“何止不是大奸大惡。老夫觀之,此子有信有義,是個知恩圖報的。”
“你看他,沐浴更衣,重塑神像,祝禱之言懇切真摯,禮數周全,無一處不是發自肺腑。這等心性,便是在我等修行人之中,也未必人人都能做到。尋常凡人,大難臨頭各自飛,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神佛的許諾?”
此言一出,四下裡皆是附和之聲。
便是很多之前對陸凡的印象不算特彆好的,此刻看向鏡中那年輕人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審視與動容。
一個凡人,在絕境之中,尚能謹守與神明的一諾。
這般品性,倒也難得。
人群中,哪吒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隻定定地看著那鏡中景象。
四下裡眾仙的議論,那些讚許陸凡品性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悶得發慌。
拜我?
他心裡頭冷笑一聲。
他拜的又是哪個我?
那個坐在翠屏山上,受著陳塘關百姓香火,隻盼著能修成正果的哪吒,早叫他那個好父親,連著行宮廟宇,一柄金鐧砸了個稀爛。
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這個時間點,他魂魄無依,師父太乙真人在乾元山金光洞中,為他采那碧藕為骨,荷葉為衣,重塑仙體。
所以,陸凡這一拜,拜了個空。
這一點香火,這點願力,又能傳到哪裡去?
不過是拜給了這荒郊野外的一抔黃土,一陣清風。
可笑,真是可笑。
一個素不相識的凡人,為著一日未滿的香火之約,不惜在這荒山野地裡,費這般功夫,捏個泥胎來補上。
到頭來,這番誠心,全都做了無用功。
他心裡頭明鏡似的,就算這香火能遞到他跟前,又有什麼用處?
他當初要重塑肉身,所需願力何止千萬。
這區區一日的香火,於他而言,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他能活過來,靠的是師父的仙法,不是這孩子的香火。
這孩子做的,從頭到尾,都是一件沒用,也沒人知道的傻事。
道理,他都懂。
可他就是難受。
胸中那團無名之火,越燒越旺,直直地往上衝。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氣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