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十五年的風,夾著地窖的潮氣、鐵鏽的腥、暴雨的寒,撲麵而來。
匣子裡躺著三樣東西:一方洗得發白的素帕,繡著一株蘭草,線都快斷了;半截銀簪,斷口沾著暗紅血跡;還有一件青布短衫,洗得近乎透明。
袖口處,一塊紅線縫補的痕跡,針腳細密,打結是個三角形。
蘇晚的指尖,微微顫了一下。
不是動情,而是——她看穿了顧昭之的試探。
他在用最私密的東西,逼她露餡。
若她是假的,要麼裝不認識,要麼編個催人淚下的故事。
可她不是。
她輕輕拿起那件短衫,展開,動作慢得像在祭祖。
崔九盯著她,目光如刀,不放過她臉上一絲變化。
她的手,沒去碰那處顯眼的補丁,反而翻過衣領,指尖落在左肩內襯——那裡,有一個淡到幾乎看不見的墨點。
“這衣裳,我替你換下時,你快死了。”她聲音平靜,像在說彆人的事。
“左肩血流不止,我怕你日後說不清身份,官府不信。”
“沒印泥,就用描眉的炭筆,在血浸最深的地方,點了個記號。”
她抬眸,直視崔九:“回去告訴顧昭之——血可以造假,傷可以模仿,但這墨點,滲進了布絲裡,十五年了,除非燒了這布,否則,誰也抹不掉。”
書房裡,死寂。
顧昭之接過短衫,舉到燭前。
當他真的在那個位置,看到那個幾乎看不見的墨點時,手一抖,茶水潑了一手,燙得皮都紅了,他卻感覺不到。
這墨點,他翻過上百次,從未發現!
若非親曆者,誰能知道?
他閉眼,記憶如潮。
那夜暴雨,他渾身是血,意識模糊。
一個瘦弱的少女把他拖進地窖,貼著他的耳朵說:“你若活著,記得回來。”
他一直以為,那是偶然。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她救他,不是一時心軟,而是明知會惹殺身之禍,仍選擇涉險的決絕。
她甚至,為他留了後路。
一股從未有過的情緒衝上心頭——震驚、懷疑崩塌,還有一絲……被看透的戰栗。
良久,他睜眼,眼底冰霜儘化。
“撤了聽雪堂外的守衛。”他沉聲下令。
崔九一震,幾乎不敢信。
顧昭之沒看他,繼續道:“賜她書房全套筆墨紙硯。她若想寫什麼……不必攔。”
“是。”崔九的聲音,第一次有了波動。
當上好的湖筆、徽墨、宣紙送進聽雪堂,蘇晚隻淡淡說了句“謝了”。
她沒寫訴狀,沒寫陳情。
她提筆,寫下《江南李氏商路稽查疏》。
現代審計思維,加上蘇家舊賬裡的蛛絲馬跡,她一條條拆解——鹽引差價、漕幫洗錢、海外商號異常賬目……邏輯嚴密,證據環環相扣,直指她公公李崇,勾結外敵、走私斂財的驚天大案!
寫完,她吹乾墨跡,折好,遞給崔九。
“轉交林禦史。”她聲音平靜,“就說,若他想查我‘通奸’的真相,不如先看看,誰,才是真正‘通’了敵。”
崔九接過那紙,輕如鴻毛,重如千鈞。
他知道,這女人不是在求生。
她是在宣戰。
夜更深了。
顧昭之站在回廊下,手裡拿著那份《稽查疏》。
起初,他冷笑,以為是婦人胡鬨。
可越看,臉色越沉。
條理清晰,證據確鑿,甚至有幾條線索,和他密探多年查到的情報,完全吻合!
他猛地抬頭,望向聽雪堂那點孤燈。
此等心智,此等手段——若為敵,必是心腹大患!
若為盟友……
他忽然想起,那日堂前,她直視他的眼神。
清冷,堅韌,毫無懼色。
“蘇晚……”他低聲呢喃,“你到底,想從我這兒拿走什麼?”
風過回廊,燈籠搖晃,光影在他臉上割裂。
而聽雪堂內,蘇晚正將一枚銅錢,輕輕壓在攤開的《大寧律例》上。
銅錢下,正對著一行字——
第十三條:誣告反坐。
她盯著那幾個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輕聲開口,像在對夜說,也像在對命運說:
“我要的,從來不是你的憐憫。”
天光未明,霧鎖京城。
一場風暴,已在無聲中集結,隻等一聲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