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鷂陷在夢裡。
她腳趾趟進溫熱的沙裡,浪花卷上來,沒過她的腳踝,又退下去。
父親的大手按在她頭頂,粗糙的掌心磨著她的發旋,“丫頭,看好了!”父親的聲音像遠處礁石上撞碎的海浪,渾厚有力。
他弓著背,古銅色的脊背在午後的日頭下閃著光,他猛地發力,手臂上的筋脈根根凸起,一張巨大的漁網被他從淺水裡拖拽出來,網眼上掛滿了銀光閃閃的魚,劈裡啪啦地掙紮跳躍,鱗片反射著刺眼的光。
海鷂笑著撲上去,小手急切地去抓那些滑溜冰涼的身體,魚尾甩出的水珠濺了她一臉,鹹澀的味道鑽進嘴裡,她咯咯地笑,毫不在意。
哥哥阿岩比她高出一個頭,曬得黝黑,正利落地用一把磨得雪亮的貝殼刀刮著魚鱗。
銀亮的鱗片像雪片一樣飛濺。
他回頭衝她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傻妞,彆光顧著玩,幫阿姆拾柴火去!晚上烤魚吃!”
母親在不遠處用石頭壘起的簡易灶台邊忙碌,幾塊曬得發白的浮木被火焰吞噬,發出嗶剝的輕響。
鍋是半個巨大的海螺殼,裡麵翻滾著乳白色的魚湯,熱氣裹挾著濃鬱的鮮香,彌漫了整個小小的海灣。
母親的臉被火烤得紅撲撲的,汗珠順著額角滑下,她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布擦了擦,抬頭朝他們喊:
“阿岩,魚收拾好沒?鷂子,彆鬨你爹了,過來看著火!”
海鷂應了一聲,戀戀不舍地鬆開手裡還在蹦躂的一條小黃魚,跑到灶邊。
她學著母親的樣子,小心地把幾根細柴塞進火堆底下,火苗舔舐著乾燥的木頭,歡快地跳躍。
暮色四合,海天交界處燃燒著金紅與橘黃交織的火焰,一家人圍坐在沙灘上。篝火燃得正旺,跳躍的火光在他們臉上投下溫暖的光影。
父親用削尖的木棍穿著幾條肥美的海魚,架在火堆上烤。
魚皮漸漸變得焦黃,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發出“滋啦”的聲響,騰起誘人的白煙和濃烈的香氣。
母親把海螺殼裡的魚湯分到幾個粗糙的椰殼碗裡,熱氣騰騰。
阿岩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條烤魚,燙得他呲牙咧嘴,不住地換手吹氣。
海鷂也分到一條小的,她學著哥哥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吹著氣,然後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小口。
滾燙的魚肉帶著炭火的焦香和海洋的鮮甜在嘴裡化開,她滿足地眯起眼睛,含混不清地說:“阿姆做的烤魚最好吃了!”
母親笑著,用指腹抹掉她嘴角沾著的油漬:“慢點吃,小心燙。”父親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也喝了一大口魚湯,喉結滾動,發出舒服的喟歎。
海浪在夜色裡輕柔地拍打著沙灘,嘩——嘩——,像永恒的搖籃曲。
阿岩吃飽了,仰麵躺在溫熱的沙子上,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墨藍天幕上漸漸亮起的星子:
“爹,等下次大潮,我們去東邊那片礁盤看看?老陳叔說那邊石斑多。”父親用樹枝撥弄著火堆,火星飛濺:“成。不過那片水急,你跟緊我。”
海鷂蜷在母親身邊,眼皮開始打架,母親身上有海風、陽光和烤魚混合的溫暖氣息。
篝火的熱度烘烤著她的後背,母親輕輕拍著她的胳膊,哼著一支不成調的、古老的漁謠。
她在這安穩的、帶著鹹腥氣息的懷抱裡,沉沉睡去。
夢裡,似乎還能聽到父親和阿岩低沉的說話聲,還有那永不停歇的海浪。
……
淵渦來的時候,沒有任何征兆。
前一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圓,銀輝灑滿海麵,平靜得像一塊巨大的深色綢緞。
父親天不亮就駕著家裡那條修補過多次的小舢板出海了,說是趁著好月色去探探東邊礁盤。
海鷂醒來時,母親正站在屋外那塊最高的礁石上,手搭涼棚,朝著大海的方向眺望。
海風很大,吹亂了母親的頭發和單薄的衣衫。
天空的顏色開始變得怪異。
不是清晨該有的魚肚白或朝霞紅,而是一種渾濁的、令人心頭發沉的鉛灰色,迅速吞噬了殘餘的月光。
遠處的海平線扭曲了一下,接著,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旋渦憑空出現,旋轉著,擴張著。
海水發出沉悶恐怖的咆哮,不再是溫柔的嘩嘩聲,而是如同千萬頭海獸在海底嘶吼,狂風驟然加劇,卷起冰冷的海水抽打在臉上身上,生疼。
母親的身影在礁石上晃了一下,隨即死死抓住一塊凸起的岩石穩住。
她的眼睛瞪得極大,死死盯著那旋渦的方向,喉嚨裡發出一聲淒厲到變形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