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老駝背的聲音不似他的外貌,清晰而洪亮。
“老巴特船上的阿影。”淩疏影說,“船長讓我過來,說您這兒缺個記賬的。”
那頭沉默了一下,“進來吧。”
倉庫大門在身後合上,哢噠一聲落鎖。
光線瞬間被吞沒大半,隻有高牆頂端鐵絲網邊緣漏下的幾縷陽光,空氣裡是陳年木料的味道。
老駝背佝僂著背,拖著步子,慢吞吞地穿過貨箱間狹窄的通道,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刮擦地麵,淩疏影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半步,目光掃過兩旁堆積的貨物:
蒙塵的藤筐、鏽跡斑斑的金屬零件桶、用草繩捆紮得嚴嚴實實的麻布包裹。
一切都蒙著一層灰,仿佛時間在這裡也走得格外滯澀。
通道儘頭,一扇低矮的木門虛掩著。
老駝背用肩膀頂開門,裡麵是個更小的隔間,一張掉漆的木桌,一把三條腿不穩當的椅子,靠牆一張窄窄的木板床,上麵鋪著一張邊緣磨損的草席。
牆上高處開著一扇很小的氣窗,透進一點光和空氣。
“你的。”他朝那張床揚了揚下巴,“倉庫鑰匙。”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黃銅大鑰匙,上麵拴著根磨損的皮繩,看也沒看淩疏影,隨手就扔在吱呀作響的木桌上,鑰匙砸在桌麵,揚起一小片灰塵。
他又指了指桌角那一摞灰撲撲的本子,本子邊緣卷曲,紙頁發黃,堆得足有半尺高。
“這些,”他頓了頓,“上個月,還有上上個月的進出貨賬,亂得很,對清楚,該收的收,該付的付,總賬弄平,弄完了,放桌上。”
他交代得極其簡略,沒有任何具體指示,仿佛這堆本子隻是礙眼的垃圾。
交代完這些,老駝背不再看她,慢吞吞地轉過身,佝僂著背,拖遝著腳步,重新消失在貨箱通道的陰影裡。
淩疏影站在原地,環視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小隔間,木板床硬邦邦,牆角掛著蛛網,空氣凝滯。
她走到桌邊,手指拂過那摞賬本最上麵一本的封麵,指尖立刻沾上一層薄灰。
翻開,裡麵是歪歪扭扭、墨跡深淺不一的記錄,日期混亂,貨物名稱簡寫或錯寫,數量塗改,金額計算錯誤比比皆是。
“嘖,一團亂麻。”
她心裡嘀咕了一句,比青藻院的實驗記錄還難懂。
她在三條腿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晃悠得厲害,她沒管,伸手拿起最上麵那本賬冊,又在筆筒裡摸索找筆,最後隻抽出一支毛躁的毛筆。
“現在民間還有人用這種古董寫字?”
淩疏影撓撓頭,想了想自己在實驗室裡用的全息觸摸屏,眼前浮現一種巨大的割裂感。
這筆的年紀比她還大。
旁邊有個缺了口的粗陶碗,裡麵殘留著一點渾濁的水,她倒了一點水在墨錠上,慢慢研磨開,墨色很淡,帶著一股怪味。
“慢慢來,慢慢來……”
她提醒自己,普通記賬先生的速度……不能太快……
她翻開賬本,強迫自己把目光放慢,手指笨拙地蘸了墨,在發黃的劣質紙張上,一筆一劃地開始謄抄、核對、計算。
她故意讓思緒凝滯,像一個真正的、被生活磨鈍了靈氣的記賬人那樣,遇到一個簡單的加減都要在腦子裡轉上幾圈。
她刻意寫錯幾個數字,又笨拙地用筆劃掉重寫。墨跡在紙上暈開,糊成一團。
“三加五等於……八?對,是八。”
她看著自己寫下的歪歪扭扭的“捌”,心裡一陣彆扭。
“這墨真臭,這紙真糙,這椅子……硌得屁股疼。”
時間仿佛被拉長。
小隔間裡隻有毛筆劃過粗糙紙張的沙沙聲。
陽光透過高處的氣窗,投下的光斑緩慢地移動著位置,灰塵在光柱裡無聲地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