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鐘表匠的最後一個齒輪
淩晨三點,黃銅鎮紙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陳修年捏著鑷子的手突然一抖,齒輪墜落在工作台上,滾進一堆未完成的零件裡。他摘下老花鏡揉了揉眼,鏡片上的裂痕像條凍僵的蛇,在台燈下蜷成醜陋的弧度。
“又手抖了?”
門口傳來的聲音讓他脊背一僵。穿藏青中山裝的男人倚在門框上,袖口彆著褪色的藍布條——那是三十年前鐘表廠的標記。陳修年把鑷子重重拍在桌上,木屑簌簌落在磨出包漿的木盤裡。
“張廠長稀客。”他低頭繼續分揀零件,聲音裹著鐵鏽味,“廠子都拆成商品房了,您還來視察?”
男人走近時帶起一陣樟腦丸的氣味。陳修年瞥見他手裡的牛皮紙包,棱角處洇著深褐色的漬痕,像極了當年車間漏下的機油。“不是視察,”張廠長把紙包推過來,“拆遷隊在廢料堆裡找著的,知道你還收這個。”
紙包裡滾出個黃銅座鐘,玻璃罩裂成蛛網。陳修年的指腹撫過鐘麵時突然停住——1987年的廠徽還嵌在右上角,邊緣被歲月啃得坑坑窪窪。這是他親手組裝的第一台座鐘,當年為了校準擺錘,他在車間守了三個通宵。
“得換十七個零件。”他摸出放大鏡,鏡片的裂痕恰好卡在鐘麵上的“5”字,“擺輪軸斷了,遊絲也鏽透了。”
張廠長突然笑起來,喉結上下滾動像個卡殼的齒輪:“你還是這脾氣。當年就因為你非要給齒輪鍍三層鎳,質檢科跟你吵了半個月。”他從口袋摸出張泛黃的照片,“還記得不?這是驗收那天拍的。”
照片裡的年輕人站在機床前,藍工裝的袖口卷到手肘,手裡舉著這台座鐘。陽光從車間高窗斜切進來,在他發梢鍍上金邊。陳修年的指腹擦過照片邊緣,那裡還留著當年不小心濺上的焊錫點。
“修不好就扔了吧。”張廠長起身時碰倒了工作台下的紙箱,滾出一堆老式鬨鐘,“現在誰還看座鐘?手機上不都有時間?”
陳修年沒抬頭。他正用鑷子夾起新遊絲,纖細的金屬線在燈光下抖得像根蛛絲。窗外的天漸漸泛白,他忽然想起女兒昨天的視頻電話,背景裡是新家的智能時鐘,時間精確到秒,屏幕亮得晃眼。
“您知道為啥機械鐘好嗎?”他突然開口,鑷子穩穩穿過座鐘的齒輪組,“電子鐘走的是電,機械鐘走的是日子。”遊絲掛上擺輪的瞬間,他聽見細微的嗡鳴,像春蠶啃食桑葉。
晨光爬上工作台時,座鐘突然“哢嗒”響了一聲。陳修年往後退了半步,看著分針緩緩跳動,玻璃罩的裂痕裡漏出細碎的金光。張廠長掏出懷表比對,表蓋內側貼著褪色的廠花照片——那是他當年偷偷貼上去的。
“一分不差。”張廠長的聲音有點發顫,“跟你年輕時一樣。”
收廢品的三輪車在巷口叮當響時,陳修年把修好的座鐘裝進木盒。張廠長臨走時突然轉身,從中山裝內袋摸出個小布包:“這個也給你。上次同學會,老周他們湊錢做的。”
布包裡是枚黃銅齒輪,邊緣刻著“19842023”。陳修年認出這是當年廠裡自製的第一批齒輪,淬火時他親手調的溫度。齒輪中心的小孔裡穿著紅繩,陽光透過時在牆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台永遠不會停擺的鐘。
座鐘在櫃台裡滴答作響時,陳修年終於摘下老花鏡。鏡片的裂痕此刻看來像道彩虹,把鐘麵的數字暈染成溫柔的色塊。他摸出手機想給女兒打電話,屏幕亮起時,恰好顯示早上七點整。
窗外的蟬鳴突然炸開,陳修年望著櫃台上的齒輪笑了。原來有些時間從不會生鏽,它們隻是變成了齒輪的紋路,藏在每一次精準的跳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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