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鎖孤山
淩晨三點，貨車的遠光燈像兩把鈍刀，劈開彌漫在山路上的濃霧。陳默把煙頭按在車載煙灰缸裡，玻璃上立刻凝出一小片水霧。副駕駛座上的保溫桶晃了晃，裡麵是妻子淩晨五點起來熬的薑湯，現在還溫著。
“還有四十公裡。”他對著空蕩的車廂嘟囔。後視鏡裡，整箱整箱的急救藥品堆疊得像座小塔，紙箱邊緣印著的紅十字在昏暗裡若隱若現。三天前鎮衛生院打來電話時，聽筒裡的電流聲比院長的聲音還急——山裡爆發了流感，庫存的退燒藥早在昨天就見了底。
車輪碾過一段碎石路，車身猛地一震。陳默踩下刹車，車頭前突然竄出個黑影，他本能地打方向盤，貨車半個輪胎懸在了路肩外。霧氣順著車門縫隙鑽進來，帶著潮濕的草木腥氣。
“誰在那兒？”他推開車門，手電筒的光柱在濃霧裡散成一團昏黃。
路邊站著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手裡攥著根磨得發亮的竹杖，鬢角的白發被霧打濕，貼在臉頰上。她身後的岔路口豎著塊歪斜的木牌，上麵的“瓦窯坪”三個字被風雨侵蝕得隻剩輪廓。
“後生，能搭段路不？”老太太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木頭，“我孫子發燒，得去鎮上打針。”
陳默皺眉看了眼腕表，淩晨三點四十。瓦窯坪是山深處的廢棄村落，十年前就沒人住了。他剛要開口，老太太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佝僂的背像張被揉皺的紙。
“上車吧。”他打開副駕駛車門，把保溫桶挪到腿上。老太太坐進來時，一股淡淡的艾草味混著藥味飄過來。她懷裡揣著個藍布包，上車後就緊緊抱在懷裡，像護著什麼珍寶。
“您孫子呢？”陳默重新發動車子，儀表盤的綠光映著老太太溝壑縱橫的臉。
“在包裡呢。”老太太掀開布包一角，裡麵露出個紅布繈褓，隱約能看到嬰兒蜷縮的輪廓。陳默從後視鏡裡瞥見那團小小的影子，心莫名一緊——那孩子安靜得太奇怪了。
貨車重新駛入霧中，老太太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來。說瓦窯坪的井水有多甜，說後山的筍子破土時能聽見響聲，說她孫子生下來就愛笑。陳默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眼角的餘光總落在那個紅布繈褓上。
過了約莫二十分鐘，老太太突然拍他的胳膊：“後生，停一下。”
車窗外出現座低矮的土坯房，煙囪裡沒冒煙，門框上掛著的玉米串早已乾癟發黑。老太太抱著布包要下車，陳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手腕冰涼得像塊石頭。
“您孫子……”
“噓。”老太太轉過臉，霧氣從她半張的嘴裡湧出來，“他睡著了。”
陳默的手電筒落在繈褓上，紅布裡露出的不是嬰兒的臉，而是個用艾草紮成的小人，額頭上貼著張泛黃的符紙。他猛地抬頭，老太太已經走到土坯房門口，藍布衫在霧裡飄成個模糊的影子。
“後生，謝謝你的薑湯。”她轉過身，手裡的竹杖“篤篤”敲著地麵，“藥……記得早點送到。”
貨車再次啟動時，陳默發現保溫桶空了。他摸了摸桶壁，涼得刺骨。後視鏡裡，土坯房的方向亮起一點微弱的火光，像顆在霧裡搖晃的星子。
清晨六點，貨車終於抵達鎮衛生院。院長頂著黑眼圈在門口等他，接過藥品清單時手還在抖。
“陳師傅，太感謝了！再晚半天……”
“瓦窯坪那邊，”陳默打斷他，“真的沒人住了嗎？”
院長愣了愣，隨即歎了口氣：“十年前那場山洪，全村人都沒了。就剩個守村的老太太，抱著剛滿月的孫子不肯走，最後……”他指了指後山的方向，“村裡人說，每逢起大霧，總能看見她在路口攔車，想送孫子去看病呢。”
陳默望著衛生院後山的方向，晨霧正慢慢散去。陽光穿透雲層落在路麵上，他低頭看了看手心，不知何時沾了些艾草的碎屑，在晨光裡泛著淡淡的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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