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藍布衫
巷子口的梧桐落第三場葉時,阿婆開始翻箱底。樟木箱在牆角蹲了二十多年,銅鎖早鏽成青綠色,她費了點勁才撬開,一股混合著樟腦和舊時光的氣味漫出來,像被封存的秋陽。
最底下壓著件藍布衫。粗布紋理磨得發亮,袖口接了三指寬的補丁,針腳細密得像蜈蚣爬過。阿婆的手指撫過領口,那裡還留著塊淺褐色的印子,是當年灶台上的油星濺的。
"還留著這個。"兒子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剛買了菜回來,塑料袋裡的番茄紅得紮眼。
阿婆沒回頭,指尖在補丁上頓了頓:"你爹當年穿這個,在磚窯上扛了三年。"
兒子"嗯"了一聲,換了拖鞋:"下午社區來收舊物,捐給災區的,我看這件就......"
"不行。"阿婆的聲音突然硬起來,像冬夜裡凍住的井台。她把藍布衫往懷裡攏了攏,樟木箱的黴味鑽進袖口,混著記憶裡的汗味漫上來。
那時候她剛嫁過來,三間土坯房漏著風。男人在磚窯上乾活,每天回來時,藍布衫都能擰出半盆水,領口的鹽霜結得像層殼。有次他發燒,卻硬要去上工,說多扛一摞磚,就能給她扯塊花布做新襖。她攔不住,隻能半夜起來,把他換下的藍布衫拆了洗,縫補時眼皮打架,針紮在指頭上,血珠滴在補丁上,暈成朵小小的花。
"媽,都多少年了。"兒子的聲音軟下來,"再說那布都糟了,留著也沒用。"
"有用。"阿婆把藍布衫疊起來,邊角對齊,放進箱底,再壓上件毛線衣。"你爹走的那天,就穿著這件。"
兒子不說話了。他記得那天是清明,雨下得黏糊糊的。救護車來的時候,老爺子躺在竹椅上,藍布衫的領口還敞著,露出頸間幾道深溝似的皺紋。醫生說走得很安詳,像是睡著了。
阿婆站起身,樟木箱的蓋"吱呀"一聲合上。陽光從窗欞擠進來,在她花白的頭發上跳著碎金似的光。"下午我自己送去吧,"她忽然說,"順便看看有沒有能穿的棉衣,一起捐了。"
兒子愣了愣,點點頭。
下午阿婆果然拎著個布袋去了社區服務站。誌願者接過袋子,笑著說:"阿姨您真是熱心腸。"她笑了笑,目光掃過牆角的舊物堆,忽然頓住了。
那裡放著件藍布衫,袖口的補丁跟她箱子裡那件幾乎一樣。一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正蹲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摸著布料:"奶奶,這衣服好特彆啊。"
"是你爺爺年輕時穿的。"旁邊的老太太歎了口氣,"他總說這衣服結實,從山東扛活一路穿到北京。"
阿婆的腳像被釘住了。風從敞開的門溜進來,掀起藍布衫的衣角,露出裡麵泛黃的裡子。她忽然想起男人走的那天,她把這件藍布衫疊得整整齊齊,放進他貼身的棺木裡。當時兒子還勸她,說火化時會燒了,可她偏要放,說他這輩子就認這件衣服。
"阿姨,您的布袋裡還有彆的嗎?"誌願者問。
阿婆回過神,從布袋最底下掏出件疊好的藍布衫。陽光落在上麵,粗布的紋理裡像是藏著細碎的光。"這個,"她聲音有點發顫,"也捐了吧。"
誌願者接過去,跟那件放在一起。兩件藍布衫挨在一塊,像是一對沉默的老友。
回家的路上,阿婆買了串糖葫蘆。糖衣在陽光下亮晶晶的,甜絲絲的氣味鑽進鼻孔。她咬了一口,山楂的酸混著糖的甜漫開來,讓她想起那年冬天,男人攥著支糖葫蘆回來,藍布衫上還沾著雪,他嗬著白氣說:"給你買的,涼絲絲的解膩。"
巷口的梧桐葉又落了幾片,打著旋兒落在她腳邊。阿婆摸了摸口袋,那裡還留著點樟腦的氣味,像被風吹淡的舊時光。她笑了笑,踩著滿地碎金似的陽光,慢慢往家走。
晚上兒子回來時,看見樟木箱的鎖掛上了,鑰匙放在旁邊的針線笸籮裡。阿婆正坐在燈下縫襪子,銀白的線在指間繞來繞去,像串流動的月光。
"捐了?"兒子問。
"嗯。"阿婆點點頭,把縫好的襪子放進抽屜,"兩件藍布衫,在一塊兒做個伴。"
窗外的月光淌進來,落在空蕩蕩的箱底,像是鋪了層薄薄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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