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塵埃
六月的陽光是被稀釋過的蜂蜜，稠稠地淌下來，把老城區的青石板路曬得發燙。林小滿蹲在巷口的修鞋攤前，看老張頭用錐子把斷線的涼鞋縫補起來，金屬碰撞的脆響混著蟬鳴，在空氣裡蕩出細小的漣漪。
“丫頭，這鞋都磨穿底了，該換雙新的。”老張頭抬起滿是皺紋的臉，草帽沿下的陰影遮住半隻眼睛。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裡嵌著經年累月的黑垢，卻靈活得像有了生命，穿針引線時幾乎看不清動作。
林小滿笑了笑，把額前被汗水打濕的碎發彆到耳後。她今天穿了條洗得發白的藍裙子，裙擺沾著點草汁——早上幫隔壁李奶奶挪花盆時蹭到的。“張爺爺，這鞋陪我考進大學的，再修修還能穿。”
話音剛落，巷口突然傳來一陣自行車鈴鐺聲。王嬸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衝過來，車筐裡的西紅柿晃得厲害。“小滿！快回家看看，你媽寄的包裹到了！”
林小滿跳起來時帶倒了旁邊的小馬紮，塑料碰撞地麵的聲音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她跟著王嬸往家跑，藍裙子的裙擺掃過牆角的牽牛花，帶起一串細碎的花粉。陽光透過茂密的梧桐葉，在她裸露的胳膊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一群跳躍的金甲蟲。
三樓的防盜門虛掩著，郵差老李的自行車還靠在樓梯扶手上，車座上的牛皮紙包裹印著熟悉的字跡。林小滿踮著腳進門，看見母親在包裹裡塞了新摘的梔子花，白胖的花瓣上還沾著晨露，在窗台上的玻璃瓶裡慢慢舒展。
“小滿，幫我把醬菜壇子搬出來曬曬。”隔壁的陳奶奶在陽台喊。她總愛在晴天把醃了半年的黃瓜壇子搬到陽光下，說是讓日光給醬菜添點甜氣。林小滿搬壇子時，看見壇口的玻璃蓋映著自己的影子，藍裙子在陽光裡泛著淡淡的銀光。
正午的陽光最烈的時候，巷子裡的老人們都搬了竹床到樹蔭下。張爺爺的修鞋攤收了，他正給趴在竹床上的小男孩講故事，說以前的夏天，星星會掉在井裡，撈起來能當燈照。小男孩的腳丫晃啊晃，踢得竹床吱呀響，驚起的塵埃在光柱裡跳舞。
林小滿坐在自家門檻上拆包裹。母親寄了新做的棉布襯衫，針腳密密匝匝，袖口還繡著朵小小的梔子花。包裹底層壓著封信，字跡被汗水洇了點，說家裡的稻子快熟了，田埂上的野菊開得正盛，等她暑假回來，就摘一大把插在玻璃瓶裡。
風從巷口吹過來，帶著曬熱的泥土味。窗台上的梔子花突然落了片花瓣，打著旋兒飄到信紙上，把“野菊”兩個字染成了淡淡的黃。林小滿抬頭時，看見陽光正順著屋簷往下淌，在青石板上聚成小小的金河，每一粒塵埃都在裡麵閃閃發亮。
傍晚收竹床時，張爺爺發現自己的老花鏡不見了。巷子裡的人都幫著找，最後在陳奶奶的醬菜壇子裡找到了，鏡片上沾著點褐色的醬漬，卻把夕陽折射成了七道彩虹。小男孩舉著眼鏡跑，彩虹就在他身後追，把藍裙子的影子染成了彩色。
林小滿把母親寄的襯衫疊好放進衣櫃，梔子花的香氣跟著鑽了進去。她趴在窗台上看夕陽，天邊的雲被染成了橘子色，晾在繩子上的藍裙子隨風搖晃，像隻停在半空的蝴蝶。樓下的自行車鈴鐺又響了，是郵差老李在跟張爺爺道彆，說明天還要來送包裹。
夜色漫上來時，巷子裡的燈一盞盞亮了。林小滿把玻璃瓶裡的梔子花搬到床頭，月光順著窗欞爬進來，在花瓣上撒了層銀粉。她摸了摸口袋裡的信，紙麵還留著陽光的溫度，像母親的手輕輕放在她的發頂。
窗外的蟬鳴漸漸輕了，隻有風吹過梧桐葉的沙沙聲。林小滿閉上眼睛時，仿佛還能看見那些在陽光裡跳舞的塵埃，它們落在信紙上，落在醬菜壇裡，落在藍裙子的褶皺裡，把這一天釀成了甜甜的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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