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江湖門客棧又激起了陣陣波瀾,眾人忙著為昨夜的事情操勞,想著如何去應對官府的盤問,又該怎麼向客人們交代。不過這漣漪很快就被一個大人物平息了。
蜀王,雍王唯一的皇嗣,實際意義上的太子。
巳時初刻,一陣整齊而沉重的馬蹄聲和甲胄摩擦聲由遠及近,又戛然而止。
客棧外,街道被迅速清空。一隊身著精良鎧甲、氣勢肅殺的衛士策馬而來,將小小的江湖門客棧圍得水泄不通。他們的盔甲樣式和旗幟,都昭示著非同一般的官方身份,絕非尋常府兵或巡邏隊。
客棧內,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驚呆了。那些剛才還在議論紛紛的客人,此刻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寧雲棲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強作鎮定地走到門口,卻被兩名麵無表情的衛士攔住,示意她退後。阿妤和修文更是嚇得臉色蒼白,躲在櫃台後麵。
緊接著,一輛看似普通、實則用料考究、車廂寬大的馬車在重重護衛下緩緩停在了客棧門前。幾名身著便服但氣度不凡、眼神銳利如鷹的隨從率先下車,警惕地掃視四周。隨後,一名氣質沉穩、身著錦袍的中年官員快步上前,恭敬地掀開了車簾,寧雲棲識出了那是知縣雷恩。
萬籟俱寂中,一隻穿著雲紋錦靴的腳踏上了地麵,隨即,一個身影從馬車中走了出來。
來人是一位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他身著一襲月白色暗紋錦袍,外罩一件素雅的湖藍色披風,並未佩戴任何彰示身份的龍紋或玉佩,但那與生俱來的雍容氣度和眉宇間隱隱的威儀,卻讓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麵容俊朗,膚色略顯蒼白,眼神深邃平靜,仿佛能洞察人心,又似乎帶著一絲淡淡的倦意和疏離。
“蜀王殿下駕到!”先前那名錦袍官員揚聲宣布,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客棧內每一個人的耳中。
蜀王!
雍王朝唯一的皇嗣!當今聖上雖春秋鼎盛,但子嗣凋零,僅剩下這位蜀王是血脈正統的嫡子,雖未正式冊立太子之名,卻早已是公認的儲君!
這個名號如同驚雷,炸響在客棧所有人的心中!江湖門客棧,這個偏僻小鎮上的普通客棧,怎麼會迎來如此尊貴的人物?!
一時間,昨夜關於唐門、關於廝殺、關於怪物的種種猜測和傳聞,瞬間變得微不足道,被徹底拋到了九霄雲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位突然降臨的、傳說中的儲君所吸引。恐懼、敬畏、好奇……種種情緒交織在每個人的臉上。
寧雲棲更是心頭巨震!她死死握緊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裡。蜀王……雍王朝的皇儲…這位蜀王此刻出現在這裡,是巧合?還是……衝著什麼來的?
而在二樓的一間客房窗後,唐昭臨正透過窗戶的縫隙,手拿著《無影訣·摘星手》默默觀察著樓下的一切。他昨夜處理完俘虜和屍體,草草包紮了傷口,正準備和寧雲棲商議下一步計劃,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
蜀王?他為什麼會來這裡?唐昭臨的眉頭緊鎖。唐門慘案背後若真有朝廷勢力牽涉其中,這位儲君的出現絕非偶然。是為了《天工千機策》?是為了調查唐青鋒?還是與那所謂的“趙相”有關?
蜀王在隨從的簇擁下,目光平靜地掃了一眼客棧略顯陳舊的門楣,然後邁步走了進來。他的目光在大堂內環視一周,最終落在了強作鎮定、上前行禮的寧雲棲身上。
“店家,”蜀王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本王聽聞貴客棧尋得了祥瑞,特此前來,勞煩娘子安排幾間清靜的上房。”
此言一出,寧雲棲緊繃的心弦驟然鬆弛了些許。原來……是為了食鐵獸而來。她一直擔心是昨夜之事引來了官府,甚至是更可怕的敵人。既然蜀王明確是為“食鐵獸”這則奇聞而來,那至少表麵上看,並非衝著她或唐昭臨的秘密身份和昨夜的殺戮。
然而,短暫的放鬆之後,更深的疑慮湧上心頭。滾滾的存在,雖非絕對機密,但也僅限於鎮上少數常客和鄰裡知曉,且多半當作趣聞或精怪看待。蜀王深居簡出,遠在成都府,是如何“偶聞”此事的?
但眼下,蜀王已經點明來意,且言之鑿鑿。如果她再試圖遮掩否認,反而顯得心虛可疑,更容易引人生疑。既然對方有備而來,且已將此事提升到“祥瑞”的高度,那麼順水推舟,大大方方地承認並展示,或許才是最穩妥的應對。至少,可以暫時滿足這位儲君的“好奇心”,穩住他,再圖觀察。
心思電轉間,寧雲棲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恭敬與些許受寵若驚的神色,她微微躬身:
“殿下竟也聽聞了這小獸的趣事,實乃小店榮幸。此獸確有幾分奇異,平日裡養在後院,若殿下不嫌棄,民女這便叫人將它抱來給殿下過目。”
“甚好。”蜀王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仿佛真的隻是對這樁奇聞軼事感興趣。
寧雲棲立刻轉身,對早已嚇得不知所措、躲在櫃台後的阿妤輕聲吩咐了幾句。阿妤定了定神,連忙小跑著奔向後院。
片刻之後,在無數道好奇、敬畏目光的注視下,阿妤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毛茸茸、黑白相間的小家夥走了出來。正是滾滾。它似乎剛睡醒,還有些懵懂,被這麼多人盯著,顯得有些怯生生,扒拉著阿妤的衣襟,發出幾聲奶聲奶氣的“嚶嚶”聲,憨態可掬的模樣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蜀王看到食鐵獸的刹那,眼中閃過一絲真切的亮光,那並非偽裝,似乎是真的被這小東西的可愛模樣所打動。他臉上的威嚴之色淡去了不少,主動上前一步,伸出手。
阿妤有些緊張,但在寧雲棲鼓勵的眼神下,還是將食鐵獸小心地遞了過去。蜀王動作輕柔地將食鐵獸抱入懷中,小家夥在他懷裡蹭了蹭,似乎並不抗拒,反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蜷縮起來。蜀王低頭看著懷裡這個毛球,嘴角勾起一抹愉悅的弧度,原本略顯蒼白的臉色也仿佛柔和了許多。
他抬起頭,看向有些拘謹的阿妤,溫聲問道:“小姑娘,此獸……當真能食鐵?”
這個問題,瞬間點燃了周圍圍觀人群的熱情。
原本寂靜的大堂和門外,頓時如同炸開了鍋。那些被衛士攔在外麵的鎮民,以及客棧內的住客,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紛紛跪倒在地,口中聲呼:
“祥瑞!果然是祥瑞啊!”“蜀王殿下親臨,我雨坪鎮要出貴人了!”“能親眼見到殿下和祥瑞,死而無憾!”
一時間,小小的江湖門客棧,竟真的成為整個雨坪鎮,乃至周邊區域的絕對中心!昨夜的陰霾與恐怖,徹底被此刻的狂熱與榮耀所取代。
蜀王抱著滾滾,任由人群喧嘩、跪拜了片刻,享受著這種萬眾矚目的尊崇。隨後,他微微抬手,旁邊的錦袍官員立刻會意,揚聲道:
“殿下要入內歇息,爾等各自散去,不得喧嘩驚擾!”
衛士們立刻上前,開始有序地驅散過於擁擠的人群,但仍留下足夠的空間,保持著對客棧的嚴密護衛。
蜀王則抱著懷中似乎又有些昏昏欲睡的滾滾,對寧雲棲說道:“店家,帶路吧。”
寧雲棲引著蜀王及其幾名近身隨從,穿過喧鬨漸息的大堂,沿著略顯陳舊的木質樓梯,來到了二樓最好的一間“天字號”雅間。
這房間雖名為雅間,陳設也力求乾淨整潔,但與蜀王平日所居的宮殿王府相比,自然是簡陋至極。然而,細看之下,便會發現一些不同尋常之處。房間的門窗結構似乎比尋常客房更為厚重堅固,牆角、桌椅乃至床榻的某些部位,隱約可見一些不易察覺的縫隙或卡扣,透著一股內斂的匠心。這正是唐門的手筆——雖然江湖門客棧資金緊迫,無法布置多麼複雜的殺陣,但唐昭臨還是利用有限的資源,對這間最重要的客房進行了一些基礎的機關改造,以備不時之需。
蜀王步入房間,目光隨意地掃過四周,似乎並未對房間的簡陋或隱藏的機關表露出任何特彆的情緒。他走到窗邊,看了看窗外的景象,然後轉過身。
這時,一直默默跟在後麵、負責“介紹”客房的唐昭臨,見狀上前一步,帶著幾分試探和恰到好處的恭敬,開口道:“殿下,這……這間房是小店最好的了,隻是地方偏僻,條件簡陋。”
“無妨。”蜀王的聲音依舊平靜。
他輕輕將一直抱在懷裡的滾滾遞給了旁邊等候的阿妤,溫聲道:“小家夥似乎乏了,好生照看它。”
阿妤連忙接過滾滾,行了一禮,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唐昭臨和寧雲棲。
蜀王揮了揮手,示意阿妤和寧雲棲可以退下了。同時,他對門口侍立的錦袍官員使了個眼色。
那官員立刻會意,對身後的幾名便服侍衛低聲吩咐了幾句。侍衛們動作迅捷而無聲,兩人守在門外,另外幾人則迅速沿著走廊兩端而去,檢查並清空了附近可能偷聽的區域,確保了雅間周圍的絕對安全與寂靜。
很快,房門被輕輕關上。
房間內,隻剩下了蜀王和看似客棧“管事”的唐昭臨兩人。門扉輕闔,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
剛才還略顯溫和的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起來。蜀王並未立刻坐下,他轉過身,目光如淵,靜靜地落在唐昭臨身上,那眼神深邃難測,仿佛要將他從裡到外徹底看透。
先前蜀王臉上因逗弄滾滾而產生的些許溫和笑意已然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深沉與銳利。他並未落座,而是轉身,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此刻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牢牢鎖定了唐昭臨。
唐昭臨心頭一凜,垂手恭立,等待著對方的發話。他知道,這位儲君絕非僅僅為了“祥瑞”而來,此刻的獨處,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
“你之前交給雷恩知縣的那幾本賬冊,還有你所經曆的一切,”蜀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緩緩響起,“雷知縣已通過絕密渠道,火速呈報於本王。裡麵的內容,觸目驚心,也解開了本王的一些疑惑。”
唐昭臨心中微動,正要謙遜幾句,將功勞推給寧雲棲或是雷知縣,表明自己隻是個恰逢其會的普通人。
然而,蜀王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如雷擊一般。“唐門少主,唐昭臨。”
這五個字,輕描淡寫,卻蘊含著石破天驚的分量!
唐昭臨猛地抬頭,瞳孔驟縮,臉上血色瞬間褪去!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全身肌肉緊繃,驚駭、難以置信以及一絲被看穿底牌的恐慌,瞬間席卷了他!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的身份,除了寧雲棲和修文他們,根本無人知曉!這位深居簡出的蜀王,是如何……?!
“殿下……您……”唐昭臨的聲音乾澀發緊,幾乎不成調。
“不必驚慌。”蜀王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但那眼神依舊銳利,“令尊唐琢之門主,與本王時有來往,你唐門世代紮根蜀中,看似中立避世,實則……並非那般簡單。”
他頓了頓,拋出了第二顆更具顛覆性的炸彈:“你的父親,乃至整個唐門主脈,從來都非李樞衡之黨羽。他們實則心向本王,乃是本王在這朝堂與江湖之上,可以信賴的潛在助力之一。此事機密,恐怕連許多唐門弟子都未必知曉。”
他的父親,那個在他印象中醉心機關、不問世事的父親,竟然是……太子黨?是眼前這位儲君的秘密支持者?這怎麼可能?!如果真是這樣,那唐門的覆滅,豈非更加……
“對於唐門的遭遇”蜀王看著唐昭臨失魂落魄的樣子,語氣中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似有痛心,也有著上位者的冷靜,“本王痛心疾首。此等慘劇,絕非本王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