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裕茶樓的契書墨跡未乾,雨坪鎮的格局,已然悄然改變。
寧雲棲和唐昭臨並肩站在空蕩下來的茶樓大堂中央。空氣中還殘留著些許舊日茶香與木頭陳舊的氣息,陽光透過卸下了部分窗格的窗欞,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夥計們已經按照吩咐,將德裕茶樓原本那些過於繁複或顯舊的桌椅、擺設,暫時清理搬運到了後院,等待進一步的處理。
“總算是拿下來了。”寧雲棲輕輕吐出一口氣,目光掃過這片即將屬於“江湖門”的空間。盤下這裡,花的銀子遠超預期,幾乎將客棧這些日子經營積攢下來的和從西安府帶來的流動資金掏了個七七八八,但這步棋,她認為值得。客棧麵向的是南來北往的江湖客,而茶樓,則更能深入雨坪鎮本地,成為另一個信息彙聚、觀察動向的據點,緩解部分客棧的人流壓力,同時也能分散人們對客棧的注意力,帶來穩定的日常收益。
唐昭臨微微頷首,眼神銳利地審視著梁柱結構和空間布局:“地方是好地方,正對街麵,視野開闊。隻是這格局,得大改。”
“嗯,”寧雲棲表示讚同,“德裕茶樓原本的風格過於老派,也顯得局促。我們江湖門,不必追求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敞亮、簡潔、乾淨、方便,這是首要的。”她走到一根柱子旁,用手指敲了敲,“這裡的隔斷可以拆掉一些,讓一樓大堂更通透。二樓的雅間保留幾間,但也要重新布置,風格要和客棧那邊統一,用色和材質儘量選用耐用、易打理的。”
唐昭臨走到臨街的窗邊,看向斜對麵的醉仙樓。此刻雖是上午,醉仙樓那邊卻依舊人影晃動,隱約能看到幾個穿著綢緞的掌櫃或管事模樣的人,正有意無意地朝這邊張望,臉上神色不善。
“他們已經在看了。”唐昭臨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絲冷意。
寧雲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意料之中。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何況我們是直接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搶生意,這梁子,從我們決定在雨坪鎮開客棧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結下了。”
她收回目光,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不必理會他們的小動作。先把我們的事情做好。招牌!得儘快換上‘江湖門茶樓’的招牌,名字要響亮,要讓人一眼就知道,這裡,和江湖門客棧是一體的。”
唐昭臨點頭:“我已經讓人去鎮上最好的木匠那裡訂製了,選的是上好的楠木,字體按你之前寫的樣式來,大氣醒目。最多三日就能做好。”
“好。”寧雲棲滿意地點頭,又開始規劃起人手,“客棧那邊的人手,要不抽調一部分過來?茶樓需要的活計和客棧不同,得重新培訓。茶博士、跑堂的、後廚做茶點小食的……都需要合適的人。可以先讓昭昭姑娘過來,留下一些茶樓的老夥計,再從鎮上招募些新人。”
她看向唐昭臨:“人手方麵,你看……”
“是個問題”唐昭臨道,“這茶樓對於我們來說,不僅僅是經營場所,更重要的還是我們的據點,人手一定要忠心靠譜,這兩日鎮上知道我們要開茶樓,已經有不少人托人來問了。我們之前做的那些事,多少還是有些人心的。”
他指的是之前處理鎮上混混以及後來顯露出的某些“江湖手段”,雖然讓一些人畏懼,但也讓另一些人看到了依附的可能,尤其是那些生活困頓、希望尋個安穩差事的普通鎮民。
“嗯,招人要仔細甄彆,手腳要乾淨,人要老實肯乾。”寧雲棲叮囑道,“工錢按照江湖門的規矩來,不虧待他們,但活計也得做好。”
唐昭臨點頭:“我明白。我已經安排下去了。”
客棧的房間裡,一時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窗外的夜風帶來遠處更夫的梆子聲,更顯得小樓內的靜謐。
寧雲棲的目光掠過桌案上隨意攤開的一張茶樓草圖,那是她之前構思內部裝飾時畫的。她的手指無意識地點在代表大堂主牆壁的那片空白區域。
“說起來,”她輕聲道,打破了沉默,“茶樓大堂那麵主牆,現在還空著。我之前想,是掛些意境悠遠的山水畫,還是請人題字……若是題字,又該題些什麼,才能恰如其分地體現‘江湖門’的意蘊,同時又不顯得過於張揚或故弄玄虛……”
寧雲棲感到有些煩惱,這不僅僅是裝飾的問題,更觸及了她之前隱約思考的“江湖門內涵”的核心。到底什麼才能代表“江湖門”?他們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江湖門派,更像是在這世間尋求立足之地、以獨特技藝謀生的一群人。這份內涵,似乎很難用簡單的幾個字來概括。是該選一幅飄逸的山水,還是尋一幅寓意深遠的字?這麵牆,幾乎就是茶樓的臉麵,定然要慎之又慎。
唐昭臨原本在心裡默默盤算著茶樓的承重結構、空間布局,思考哪些地方適合嵌入機關聯動裝置。聽到寧雲棲的煩惱,他抬起頭,目光也落在那張草圖的空白處,雖然那裡隻是一片象征性的空白。對於舞文弄墨,他向來不擅長,也提不出什麼風雅的建議。
兩人正想著怎麼改造這個茶樓,外麵忽然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喧嘩。
一個原先客棧的夥計快步跑了進來,臉上帶著些許急色:“寧姑娘,唐爺,醉仙樓的錢掌櫃帶人過來了!”
寧雲棲和唐昭臨對視一眼,果然來了。
“不必驚慌,”寧雲棲穩住心神,淡淡道,“來了就來了,開門做生意,難道還怕人上門不成?出去看看。”
兩人走出茶樓大門,隻見斜對麵的醉仙樓門口,果然站著幾個人。為首的是一個穿著暗紫色綢衫、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正是那日在衙門遇見的醉仙樓掌櫃,他身後跟著幾個精壯的夥計,叉著腰,臉上帶著挑釁的神色。
錢掌櫃沒有直接過來,隻是站在自家地盤上,隔著街道,揚聲喊道:“喲,這不是江湖門的寧老板和唐老板嗎?能把德裕茶樓從我們的手上搶下來,真是好大的手筆啊!恭喜恭喜!”
他嘴上說著恭喜,語氣裡的嘲諷和不善卻毫不掩飾,引得街上一些行人駐足觀望。
寧雲棲臉上沒什麼表情,隻平靜地回道:“錢掌櫃客氣了。小本經營,混口飯吃而已。”
錢掌櫃皮笑肉不笑:“混口飯吃?寧老板這話可就謙虛了。這雨坪鎮的茶樓生意,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你們剛來就把江湖門客棧盤活了,還把這德裕茶樓的老板給擠走了,真是不得了。”
唐昭臨上前一步,站在寧雲棲身側,目光冷冷地看向錢掌櫃:“江湖門客棧自開業起打的就是海納百川的旗號,醉仙樓走的做的是高雅的生意,與我們不同,我們開我們的茶樓,你們做你們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錢掌櫃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誇張地笑了幾聲,“唐爺這話說得輕巧!這街麵上就這麼大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麼可能井水不犯河水?再說,這茶水生意嘛,總得講究個先來後到,還有……規矩。”
他特意加重了“規矩”二字。
寧雲棲接口道:“規矩?我們江湖門做事,自有我們的規矩。那就是憑本事吃飯,和氣生財。如果有人非要不講規矩,那我們接著便是。”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讓周圍看熱鬨的人都安靜了幾分。
錢掌櫃臉色沉了沉,他沒想到這兩個年輕人如此油鹽不進,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一點台階都不下。他原本想給個下馬威,搓搓他們的銳氣,現在看來,對方是鐵了心要硬扛了。
“好!好一個憑本事吃飯!”錢掌櫃連說了兩個好字,眼神陰鷙地掃過正在清理的德裕茶樓內部,“那就看看,你們這‘江湖門茶樓’,到底有多大本事!我們走!”
他一甩袖子,帶著人轉身回了醉仙樓。雖然沒發生直接衝突,但雙方的敵對態勢,已經昭然若揭。
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寧雲棲身後的那個原先德裕茶樓的夥計低聲道:“寧姑娘,唐爺,這醉仙樓在鎮上勢力不小,他們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我知道。”寧雲棲麵色不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吩咐下去,加快進度,茶樓要儘快開張。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站穩腳跟。”
她轉頭看向唐昭臨,眼神交彙,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堅定。
接下來的日子裡,江湖門茶樓的翻修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唐昭臨拿出了他十二分的專業精神,每日帶著幾個從客棧抽調來的、手腳麻利且嘴巴嚴實的夥計,再加上本地雇傭的信得過的工匠,對著圖紙,小心翼翼地拆除、加固、構建。一時間,德裕茶樓舊址塵土飛揚,敲打聲、鋸木聲不絕於耳,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寧雲棲則忙著人員的篩選、培訓,以及開業所需各類茶葉、茶具、桌椅布幔的采買。她甚至抽空親自去了幾次附近的瓷窯,挑選定製帶有“江湖門”暗記的特色茶具。雨坪鎮雖然不大,但要將一個全新的茶樓從無到有地打理起來,樁樁件件都是細致活兒,容不得半點馬虎。
醉仙樓那邊倒是暫時沒什麼大動靜,隻是那位錢掌櫃偶爾會站在自家門口,意味深長地朝這邊望上幾眼,眼神裡的情緒複雜難明。寧雲棲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對方一定在暗中謀劃著什麼。
蜀中的秋日,素來天高氣爽,少有連綿陰雨。可偏偏就在茶樓翻修進入關鍵階段的這幾天,天空像是被誰捅了個窟窿,淅淅瀝瀝的小雨就沒停過。起初隻是惱人,影響些許進度,工匠們披著蓑衣鬥笠尚能勉力維持。
然而,這雨非但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呈現出越來越大的趨勢。到了今日,那雨簡直是瘋了。
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砸在地上、屋頂上、尚未完工的窗欞上,彙聚成溪流,沿著街道奔騰。天地間一片水汽蒙蒙,能見度極低,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關門閉戶,行人絕跡。
“嘩啦啦——”
雨聲震耳欲聾,仿佛千軍萬馬奔騰而過。
江湖門茶樓的翻修工程,在這場罕見的秋日暴雨麵前,不得不徹底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