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落，五條家的院落漸漸浸入一片幽藍的暗色中。
簷下的紙燈籠剛被點亮，在夜風中輕輕搖晃，在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夏油傑獨自穿過回廊，木質的地板發出細微的聲響，他的衣袖垂落，指尖微微觸碰到腰間的念珠，光滑的木珠一顆一顆被他無聲地撥動。
院子靜謐得出奇，隻剩下遠處偶爾傳來的蟲鳴。他抬眸，望向夜空，今夜的星星並不多，像被一層薄紗覆蓋似的，朦朧而遙遠。
——一切都很順利。
他收回視線，嘴角輕輕勾起，但那笑容並未抵達眼底。
江戶的百姓已經開始知曉他的名字——健仁寺的夏油法師，溫和慈悲，待人誠摯。貴族們對他禮遇有加，幕府的官員也對他另眼相待。這份影響力，正是他需要的。
——不是反抗，也不是起義。
——而是讓被欺壓的人，學會反抗自己該反抗的命運。
指尖緩緩下滑，最終停留在左腕內側的舊傷上——那道早已愈合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淺淡的白色，像是被人用刀刻下的諷刺印記。
他的拇指輕輕撫過那道疤。
十一年前，他還是個在鄉間奔逃的少年。十五歲的夏油傑為了撿拾柴火而誤入了某個貴族圈下的林地，僅僅隻是誤入的瞬間，便被武士的刀刃攔住了去路。
“小鬼，你闖入了不該進的地方。”
貴族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語氣裡儘是輕蔑。
而夏油傑甚至來不及辯解，那武士便毫不猶豫地揮刀——刀刃劃破皮膚、血肉被割開的劇痛瞬間貫穿神經，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滴落在地麵上，形成深色的斑痕。
他踉蹌著後退，耳邊回蕩著貴族漫不經心的嗤笑：“不過是個平民罷了，打傷就打傷了。”
無人阻止，無人在乎。
他拚儘全力逃出了那裡，卻在半途因失血過多而倒在了農田裡。
泥土的腥氣混雜著血液的鐵鏽味衝進鼻腔，視線逐漸模糊。他仰躺在冰冷的田埂上，望著漸暗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貴族和平民，原來真的是不一樣的。
然後，他的意識陷入黑暗。
再次醒來時，他已躺在健仁寺的禪房裡。年邁的住持坐在他身旁，蒼老卻溫和的眼睛注視著他：“孩子，你想活下去嗎？”
夏油傑的喉嚨乾澀，但他的回答卻異常堅定——
“我想改變這個世界。”
……
回憶驟然消散，院中的蟬鳴重新鑽入耳中。
夏油傑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忽地冷笑一聲。
“……真是可笑。”
貴族也好，武士也好，他們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平民，仿佛生來就高人一等。可這份傲慢從何而來？僅僅是因為姓氏？亦或是幕府賦予的特權？
他不需要起義。
不需要大規模的犧牲。
他隻需要讓那些平民——那些像十一年前的自己一樣無力的人——明白，他們不該永遠低賤地活著。
手指緩緩收緊，指甲陷入掌心，卻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等著看吧。”
夜色沉沉，庭院寂靜。夏油傑低喃的話語被風吹散，無人聽見，也無人回應。
——他會改變這一切。
——無論是以何種方式。
夜風拂過庭院，竹林沙沙作響，屋簷下懸掛的風鈴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聲響。
夏油傑獨自坐在緣側，黑色和服的衣擺垂落在地，像是與深沉的夜色融為一體。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木質的欄杆，眼神空茫地望著天邊的殘月——那一輪殘缺的光暈，像是被黑暗啃蝕了一角，孤寂地掛在天幕上。
殘月的光灑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深邃的輪廓，也映照出他眼底那一絲幾不可見的陰翳。他微微側頭，一縷黑發垂落額前，遮住了小半張臉，讓人看不清表情。
——直到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打破了庭院的寂靜。
五條悟翻過圍牆時動作極快，白色的衣袖在月光下劃過一道亮色的弧線。
他的手指剛搭上圍牆的邊緣，目光便已經捕捉到了獨自坐在緣側的夏油傑——黑色的身影，像是被黑夜包裹著的孤影，安靜得幾乎不像真實的。
“……傑。”
夏油傑似乎這才回過神來，微微抬頭。幽深的目光與五條悟對視，半晌，他的嘴角才緩緩勾起一抹淺淡的笑。
“你來了啊，悟。”
聲音低沉，帶著幾分恍若隔世的縹緲感。
五條悟皺眉，三步並兩步地跨上前，徑直坐在了夏油傑的身旁。他白色的衣袍鋪開，像是月光凝結成的羽翼，輕輕覆蓋在夏油傑黑色的衣角上。黑與白交錯，竟莫名顯得有些纏綿。
他歪著頭盯著夏油傑，那雙蒼藍色的眼睛在夜色裡依然亮得驚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你心情不好嗎？”
夏油傑聞言，輕輕搖頭，嘴角的笑意不減。
“沒有，我心情很好。”
“騙人。”五條悟輕哼一聲，伸手戳了戳夏油傑的臉頰，“你要是心情好，就不會一個人在這兒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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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傑側頭避開他的手指，低低笑了一聲。
“怎麼會，隻是有些事情想到了而已。”
五條悟盯著他的側臉，心裡隱約湧上一絲焦躁。他不喜歡這樣的夏油傑——像是隔著一層看不見的霧氣，哪怕自己坐在他身旁，也摸不清他的思緒。
“你不願意和我說嗎？”他的聲音比平時多了幾分執拗，像是非要問出個答案。
夜風再度拂過，夏油傑的黑發在風中微微晃動。他沉默了一瞬，才緩緩開口。
“我沒什麼事。”他看向五條悟，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卻顯得格外疏離，“真的。”
五條悟抿了抿唇。——他又在撒謊。
明明剛才的思緒那麼沉重，可他卻始終不願敞開心扉。五條悟不由得想起剛剛見到母親時，她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若是心儀人家，得趕緊想辦法定下來。”
可如今坐在夏油傑身旁，月光映照下，五條悟的心臟卻怦然跳動。
他看著夏油傑沉靜的側臉，忽然有種衝動——想了解他更多，想離他更近，不想再讓他獨自一人承擔那些看不見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氣，轉頭凝視著夏油傑的眼睛。
“傑。”
“嗯？”
五條悟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認真。
“我想更了解你一點。”
夏油傑微微一怔。月影下，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五條悟眼底閃爍的光芒。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我想更了解你，這樣我就……我就能下定決心娶你了！
五條悟的指尖攥緊了衣角，心跳驟然加快。那句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話在他唇齒間輾轉了幾番，終究還是被他咽了回去。
——這樣太直接了，太不合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