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山間的清冷晨霧,被雲夢澤蒸騰的水汽取代。蓮花塢的夏日來得迅猛而霸道,驕陽炙烤著青石板鋪就的巨大校場,空氣被蒸得扭曲,彌漫著汗水、塵土與少年人倔強呼吸交織的灼熱氣息。
江澄立在演武台中央,深紫宗主常服一絲不苟,襯得他麵色愈發冷硬如鐵。三毒連鞘點在一名汗流浹背、幾乎脫力的年輕弟子喉前半寸。那冰冷的劍鞘尖端,如同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散發著無形的壓迫。
“腿軟?”江澄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釘子,精準地紮進每個弟子耳膜,壓過了校場上所有的喘息和兵刃破風聲,“上了戰場,敵人會等你站穩嗎?”他手腕紋絲不動,目光掃過台下那一張張被汗水浸透、寫滿疲憊卻強撐著不敢倒下的年輕臉龐,“再練!練到腿斷了,爬也要爬出這一劍的力道!”
那被劍鞘點喉的弟子牙關緊咬,喉嚨裡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腰腿猛地發力,竟硬生生將幾乎脫力的身體再次繃成一張弓,手中長劍帶著豁出去的狠勁再次刺出!動作雖依舊生澀,那份被逼出來的凶性卻讓劍鋒都淩厲了幾分。
江澄的目光隨即落在另一個腳步虛浮的弟子身上。他甚至沒有轉頭,垂在身側的左手極其細微地一抬。
“劈啪——!”
一道凝練得刺眼的紫色電弧,細如牛毛,卻帶著撕裂空氣的爆鳴,瞬間從纏繞他指間的紫電戒指上彈出,毒蛇般精準地噬咬在那弟子微微發顫的左腿膝彎!
“啊!”那弟子慘叫一聲,劇痛之下左腿猛地繃直,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動作卻瞬間被強行矯正。
“下盤!下盤是根!”江澄的嗬斥如同鞭子緊隨而至,冷酷得不帶半分容情,“紫電抽不醒的廢物,就滾去挑水!挑到腿腳生根為止!”紫色的雷光在他指間跳躍不定,時而凝聚成懲戒的鞭影,時而散作引導發力的微光。整個蓮花塢校場,都籠罩在這位紫電環繞的宗主那剛烈、嚴苛、令人窒息又不敢不服的威壓之下。汗水砸在滾燙的青石板上,瞬間蒸騰起細小的白煙,與空氣中焦灼的鞭梢氣息混合,共同淬煉著雲夢江氏新一代的鋒芒。
校場上呼喝聲、鞭梢爆鳴聲、劍刃破空聲交織成一片灼熱的背景音。江澄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每一個弟子的動作,沒有半分鬆懈。然而,在那張冷硬如磐石的麵孔之下,一絲難以察覺的陰翳,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盤旋不去。
昨夜那封來自姑蘇的密信,內容極其簡短,卻字字如針,紮在他心頭。
“兄心獄深陷,邪氣纏劍,與清河、金麟之異,同源。”
藍忘機的字跡,清峻依舊,卻透著一股化不開的沉重。藍曦臣閉關不出,朔月劍靈被汙……清河修士眼生灰膜,金麟彆苑血案……這些看似毫無關聯的碎片,被姑蘇傳來的“同源”二字,驟然串成了一條冰冷刺骨的鎖鏈,勒緊了江澄的心臟。
金光瑤已死,溫若寒的屍骨早寒。這潛藏在暗處的邪穢,究竟從何而來?又為何偏偏在仙門權力空懸、人心浮動之際驟然發難?它們的目標,僅僅是製造混亂嗎?還是……另有所圖?
一個極其遙遠、幾乎被他刻意遺忘在記憶塵埃深處的名字,伴隨著蓮花塢舊日焚燒的焦糊氣息,驟然浮上心頭——魘穀。
那是溫氏鼎盛時期,一個隻存在於最隱秘傳聞中的名號。據說溫若寒曾暗中網羅了一批精研邪術、手段詭譎的異人,將他們安置在一個名為“魘穀”的隱秘之地,專門負責研製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仙門大戰後期,隨著溫氏敗亡,魘穀也隨之銷聲匿跡,如同從未存在過。江澄年少時偶然聽父親江楓眠與親信長老低語提及,隻言片語間,充滿了深深的忌憚與厭惡。
魘穀……同源邪氣……
一個極其大膽、又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鑽入江澄的腦海。他握著三毒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校場上弟子們揮汗如雨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動,卻仿佛隔著一層冰冷的霧氣。
“停!”江澄猛地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瞬間壓下了校場上所有的聲音。弟子們保持著揮劍的姿勢僵在原地,愕然地看著台上突然叫停的宗主。
“今日到此。”江澄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冰冷,目光掃過眾人,“明日卯時,校場集合。遲一息者,繞塢跑十圈。”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深紫色的袍袖在灼熱的空氣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大步流星地走下演武台,朝著蓮花塢深處那片被重重禁製守護的核心區域走去。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與肅殺。
沉重的腳步聲回蕩在通往江氏宗祠的幽深回廊裡。空氣驟然變得陰涼潮濕,彌漫著經年累月的香燭氣息和木頭特有的陳舊味道。兩側牆壁上曆代先祖的畫像在昏暗的光線下沉默地俯視著來人,眼神或威嚴,或沉靜,無聲地訴說著江氏綿延的血脈與沉重的過往。
江澄的腳步最終停在宗祠最深處一堵厚重的烏木牆壁前。牆壁上沒有任何裝飾,隻有歲月沉澱下的深色木紋。他伸出手,指尖緩緩撫過冰冷光滑的烏木表麵。那裡,幾道極其細微、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刻痕,隱藏在木紋的褶皺深處,勾勒出一個殘缺的、如同被利爪撕裂的雲紋圖案——那是隻有曆代江氏宗主才知曉的印記。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體內靈力奔湧,沿著手臂經脈狂瀉而出,儘數灌注於右掌!掌心雷光隱現,紫色的電弧如同活物般在指間跳躍纏繞,發出低沉的嗡鳴。他沒有絲毫猶豫,一掌重重按在那殘缺雲紋印記的中心!
嗡——!
一道肉眼可見的淡紫色靈力漣漪以他的掌心為中心,驟然擴散開來,瞬間掃過整麵烏木牆壁!牆壁內部傳來沉悶的機械轉動聲,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驚醒。緊接著,牆壁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狹窄入口。一股更加濃鬱的、混合著塵土、鬆脂和某種陳舊鐵鏽氣息的冷風,撲麵而來。
密室。
江澄沒有絲毫停頓,身影一閃便沒入了黑暗之中。身後的牆壁在他進入後,立刻悄無聲息地合攏,嚴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
密室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空氣凝滯得如同實質,帶著濃重的塵埃和隔絕世外的陰冷。江澄指尖一彈,一點凝練的紫色雷光自紫電戒指上飄出,懸浮於他身前尺許,如同一盞小小的雷燈,驅散了眼前的黑暗,照亮了腳下布滿厚厚積塵的石階。
他一步步向下走去,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裡激起空洞的回響。石階不長,很快便到了底。雷光映照下,一間不大的石室顯露出來。四壁皆是粗糙開鑿的岩石,沒有任何多餘的陳設。唯有一張沉重的烏木供桌靠牆擺放,上麵空空蕩蕩,積滿了灰塵。
江澄的目光卻死死鎖定了供桌後方那麵看似渾然一體的石壁。石壁中央,一道深深的劍痕貫穿上下,邊緣焦黑,如同被天雷劈過——那是他父親江楓眠留下的印記。
他走到石壁前,看著那道熟悉的焦黑劍痕。往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父親臨終前緊握他的手,那混合著不甘、囑托與無儘擔憂的眼神;血洗蓮花塢那日衝天的火光和絕望的哭喊;還有魏無羨……那個名字如同毒刺,讓他心口猛地一縮。
他閉了閉眼,強行壓下翻湧的思緒,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磐石般的冰冷與決絕。無論是為了逝者,還是為了生者,為了蓮花塢,為了金淩……他都必須弄清楚!
“爹,娘,”江澄的聲音在寂靜的密室裡響起,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沉重,“孩兒不孝,今日……要動這最後的封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