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莊若薇邁步。
越是靠近,空氣裡那股腐敗的酸土味就越濃,還夾雜著一種古怪的、像是藥材和爛泥混合在一起的焦糊氣。
棚屋的門虛掩著。
他們走到門口,透過門縫,看到裡麵的景象。
一個人。
一個瘦得像骷髏的男人,正蹲在一個小泥爐前。
他披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破爛長衫,頭發像一蓬枯草,亂糟糟地糾纏在一起。
他手裡拿著一根燒黑的木棍,正全神貫注地攪動著麵前一隻瓦罐裡,那鍋黑乎乎、冒著泡的泥漿。
火光映著他的臉,顴骨高高聳起,眼窩深陷。
隻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像兩點在黑夜裡燃燒的鬼火。
他就是鬼七。
瘸腿李剛想開口,就被莊若薇一個眼神製止了。
她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
鬼七仿佛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存在,依舊專注地攪動著他的那鍋“粥”,嘴裡還念念有詞,哼著不成調的、詭異的小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瘸腿李的腿開始發酸,心裡的焦躁像螞蟻一樣爬。
終於,莊若薇動了。
她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走了進去。
“我們要借你的窯,燒一樣東西。”
她的聲音不大,在這間隻有泥漿“咕嘟”聲的棚屋裡,卻清晰得像一聲炸雷。
鬼七攪動木棍的手,停了。
他沒有回頭。
過了足足半分鐘,一個沙啞、尖利,像是生鏽鐵片刮過玻璃的聲音,才從他喉嚨裡擠出來。
“我的窯?”
他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狹小的空間裡回蕩,讓人頭皮發麻。
“它死了,死了十年啦!”
“燒東西?好啊……”
他猛地轉過頭,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莊若薇和瘸腿李。
“燒你們兩個當柴火,怎麼樣?”
瘸腿李被他看得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莊若薇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她的目光,越過鬼七,落在他麵前那鍋翻滾的泥漿上。
“你這鍋泥,燒不了柴火。”
鬼七的狂笑聲,戛然而止。
莊若薇的聲音,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卻每一個字都像針,精準地紮在鬼七的神經上。
“觀音土為骨,蔚縣的神垕鎮才有的神垕粉為肉,你想仿鈞瓷的胎。”
“可惜,你火氣太重,心術不正。”
“錯把焦炭末,當成了調和陰陽的草木灰。”
“你以為你在養胎。”
“其實,是在養一鍋廢品。”
她頓了頓,語氣裡帶上了一絲冰冷的憐憫。
“這鍋泥燒出來,不用等出窯,在裡麵就會炸。”
“就算僥幸成型,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全是暗裂。”
“輕輕一碰,就碎成一地渣子。”
她看著鬼七,一字一句,下了最後的審判。
“你守著沉睡的龍窯,守著最好的胎土,卻連最基本的‘君臣佐使’都忘了。”
“你不是瘋了。”
“你是手藝,死了。”
棚屋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泥爐裡的火,還在“劈啪”作響。
鬼七臉上的狂笑,僵住了。
他手裡那根攪動了不知多少年的木棍,“啪嗒”一聲,掉進了滾燙的泥漿裡,濺起幾點汙濁的汁液。
那雙燃燒著瘋狂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莊若薇。
裡麵的火焰,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熄滅。
取而代之的,是山崩海嘯般的震驚。
是一種被人剝光了所有偽裝,連同骨頭裡的秘密都被一眼看穿後,最原始的、赤裸裸的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