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龜茲市政廳,明德堂。
這裡曾是安西大都護府的議事大廳,如今被改造成了接待貴賓的場所。
郭昕身著一身藏青色的將軍常服,須發皆白,但腰杆挺得筆直,目光炯炯有神,自有一股久經沙場的老將威嚴。
他端坐在主位上,看著對麵的兩位吐蕃王子,心中感慨萬千。
想當年,他與吐蕃人在這片土地上廝殺了數十年,雙方積怨之深,早已血海難填。
他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會以主人的身份,在這裡心平氣和地招待吐蕃讚普的兒子。
而這一切的改變,都源於那個如神明般降臨的年輕人——西北王,李唐。
“郭將軍,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開口的是達瑪王子,他臉上帶著公式化的笑容,言語間也頗為客氣。與傳聞中吐蕃人的粗獷蠻橫,截然不同。
“王子過譽了。”郭昕淡淡一笑,“老夫不過是一介敗軍之將,苟延殘喘至今,何來威名可言。”
他這話半真半假。說自己是敗軍之將,是因為他治下的安西最終還是與朝廷斷了聯係,陷入絕境。但若論與吐蕃人交手的戰績,他郭昕一生,何曾有過半分畏懼與退縮?
達瑪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顯然沒想到郭昕會如此自謙,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倒是他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藏瑪王子,突然開口了。
“郭郡王此言差矣。”
藏瑪的聲音低沉而洪亮,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寺廟中的鐘鳴,朗聲說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郭郡王能以孤軍困守西域數十載,令我大吐蕃數十萬大軍不得寸進,此等毅力與風骨,在藏瑪心中,是最敬佩的。”
他的目光清澈而坦蕩,直視著郭昕,沒有絲毫的虛偽與做作。
郭昕不由得對這位吐蕃大王子高看了一眼。他能感覺到,對方說的是真心話。
“大王子倒是快人快語。”
郭昕撫須笑道:“既如此,老夫也就不與二位繞圈子了。兩位王子不遠千裡來到我西北,想必不隻是為了參觀遊覽吧?”
達瑪正要開口,卻被藏瑪抬手製止了。
藏瑪看著郭昕,沉聲問道:“郭郡王,我聽聞李唐王爺常言,天下為公,萬民平等。不知可有此事?”
郭昕眉頭微挑,不動聲色地說道:
“確有此事。王爺的誌向,便是要建立一個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大同世界。在這片土地上,無論漢人、胡人、吐蕃人,隻要心向大同,皆是王爺的子民。”
“說得好!”
藏瑪點了點頭,話鋒卻猛然一轉,肅然問道:“既然如此,為何在船山書院,我卻看到了不公?”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陪同的幾名市政廳官員,臉上都露出了不悅之色。
郭昕的眼神也瞬間變得銳利起來,他盯著藏瑪,緩緩問道:“大王子此話何意?莫非是有人在書院中,怠慢了王子?”
“那倒沒有。”
藏瑪搖了搖頭,正色說道:“書院的先生和學子,待人都很和善,一視同仁,這一點,我很欣賞。我說的不公,並非源於書院,而是源於李唐王爺本人。”
“放肆!”一名官員忍不住嗬斥道。
郭昕抬手製止了他,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看著藏瑪,饒有興致地問道:“哦?願聞其詳。”
藏瑪毫不畏懼地迎著郭昕的目光,朗聲說道:
“我聽說,王爺收了三名親傳弟子,還有大唐的太子李恒殿下,也在書院同堂學習。王爺賜予了他們一種名為‘學習神器’的寶物。
這種寶物,可以讓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掌握常人一生都學不完的知識。而對書院裡其他的數千學子,卻隻是按部就班地教導。敢問郭郡王,這難道不是最大的不公嗎?”
他頓了頓,聲音又提高了幾分,擲地有聲地問道:
“王爺既然提倡人人平等,為何又要將人分為三六九等?為何要將最珍貴的知識,隻傳授給寥寥數人?這與那些將典籍秘法藏於深宮,不肯示人的君王,又有何區彆?”
他的質問,如同一連串連珠炮,轟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那名之前嗬斥他的官員,此刻也漲紅了臉,卻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來。因為藏瑪說的,是事實。
關於王爺親傳弟子和“學習神器”的傳聞,早已在書院裡傳得沸沸揚揚,根本不是什麼秘密。
李唐甚至是有意為之,就是要用這種方式,來刺激所有人的求知欲。
但這種做法,落在外人眼中,尤其是落在對“公平”二字極為敏感的非漢族學子眼中,就成了赤裸裸的雙重標準。
郭昕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這位目光灼灼,神情激憤的吐蕃王子,心中卻並無怒意,反而生出了一絲欣賞。
敢於當麵質問,說明此人心地坦蕩,不屑於背後搞小動作。更重要的是,他問到了點子上。
這個問題,莫說是藏瑪,就連郭昕自己,心中也曾有過一絲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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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需要給出一個答案。一個既能維護王爺威嚴,又能讓對方信服的答案。
他沉吟片刻,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大王子,在你回答你的問題之前,老夫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都護請講。”
“假如,現在有一個冰冷的大鐵鍋,和一堆潮濕的木柴。老夫想要生火做飯,讓所有饑餓的人都吃上熱食。
請問,老夫是應該將所有的火種,平均分給每一根潮濕的木柴,指望它們能一起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