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的院落裡,秋蟲的鳴叫聲都顯得格外清晰,襯得這蘭州的夜晚愈發靜謐。可李絳的心,卻比長安最喧鬨的東市還要嘈雜。
他揮退了前來伺候的驛館下人,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窗外,那盞懸掛在街口的電燈,散發著穩定而明亮的光芒,將一小片街道照得通明,飛蛾在燈罩周圍徒勞地撲騰著。
這光,比宮中最昂貴的牛油巨燭還要亮上十倍,卻聽聞在蘭州城中,幾乎遍布了每一條主乾道。
成本幾何?
這個在楊文菁口中聽來的新詞,此刻卻在李絳腦中揮之不去。如此大規模的鋪設,其耗費必然是天文數字。
然而,看郭侗那習以為常的神情,看街上行人那安之若素的模樣,這樣的電燈在西北,恐怕早已不是什麼稀罕物。
李唐……他究竟從何處得來的這潑天財富,又是如何點石成金,將這不毛的西北邊陲,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李絳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宴席上,回到了李唐那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字字千鈞的兩個條件上。
第一個條件:請朝廷下旨,於河南道、河北道、山南道等飽受水旱災害之苦的州縣,募民百萬,遷往河西、隴右。
西北王府將承擔所有移民的安置、授田、口糧等一應開銷,並向朝廷支付每戶十貫錢的“人頭稅”,隻求朝廷行文通關,給予方便。
第二個條件:請朝廷準許西北王府在長安、洛陽、揚州、益州四地,設立“西北商會”,負責銷售西北特產,采買中原物資。
商會所雇之人,所租之地,皆受西北王府律法管轄,所在州府不得乾涉。所有經商會進出之貨物,一律免除關稅。
當李唐微笑著說出這兩個條件時,李絳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這哪裡是條件?這分明是兩把最鋒利的刀子,一把插向大唐的根基,一把抵住大唐的咽喉!
大唐立國之本,無非人口與土地。
如今藩鎮割據,朝廷能直接掌控的人口本就已大不如前。李唐一開口就要數百萬之眾,而且專挑那些因天災而活不下去的流民。
對於地方官吏而言,這是甩包袱,是好事。對於朝廷而言,這是拿到了實打實的千萬貫錢,能大大緩解財政危機,也是好事。
對於那些食不果腹、輾轉溝壑的災民而言,能去一個有飯吃、有田種、有活乾的地方,更是天大的好事!
看起來,這是一件三方共贏的美事。
然而,身為大唐新任宰相兼兵部尚書,李絳顯然看得更深。
他看到的是,大唐最根本的人口基數,正在以一種朝廷默許、百姓自願的方式,源源不斷地流向西北。
今日是數百萬,明日若再有天災,是否就是上千萬,甚至數千萬?
長此以往,中原之地日漸凋敝,西北之地卻日益興盛。此消彼長之下,天下大勢將徹底逆轉!
這比直接割讓城池土地,還要陰狠百倍!割地尚有收複之日,可人心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而第二個條件,更是釜底抽薪之計。
“西北商會”?
這不就是國中之國嗎?!
所謂的“西北特產”,李絳今日已經見識了冰山一角。
那晶瑩剔透的玻璃器皿,那清冽提神的“汽水”,那削鐵如泥的“百煉鋼”刀具……任何一樣放到中原,都足以引起瘋搶,賺取海量財富。
而免除賦稅,則讓這些本就極具競爭力的商品,擁有了無可匹敵的價格優勢。中原的那些手工作坊,如何能與之抗衡?
恐怕用不了幾年,便會紛紛倒閉,無數工匠將會失業。
屆時,西北商會再以招工為名,將這些失業的工匠一網打儘,帶回西北……
李絳不敢再想下去。
他發現,李唐的每一個舉動,都精準地指向一個核心:人口。
他要災民,他要工匠,他要一切能為他所用的人。他像一隻貪婪的饕餮,正試圖將大唐最精華的部分,一口一口地吞噬乾淨。
而皇帝陛下的性命,就是他遞過來的,讓朝廷無法拒絕的誘餌。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陽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