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叔夜指尖的印鑒還帶著黃綾的溫軟,碼頭的風卻突然緊了,卷著漁船上的帆布“啪”地拍在桅杆上。領稻種的農戶剛排到第三隊,竹筐裡的新穀還泛著潮潤的白,就見三個黑影撞破碼頭的木柵——馬早累脫了力,前腿一軟跪倒在地,馬背上的人滾下來時,甲胄與石板相撞的脆響裡,混著骨頭錯位的悶聲。
“張知州”為首的梁橫掙紮著抬頭,額角的血糊住了半隻眼,皂色軟甲從肩頭裂到腰腹,露出的皮肉上滿是荊棘劃的血痕。他身後的張金彪早沒了左臂的動靜,右手死死攥著半截斷槍;王登榜更慘,右腿膝蓋以詭異的角度歪著,草鞋裡滲的血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紅痕。三人爬了兩步,梁橫突然趴在地上,喉嚨裡發出困獸般的嗚咽:“曹州……沒了……高世德那廝……他竟把西城的巡邏兵全撤了,說要湊人手給他新納的妾室搭戲台!”
張叔夜俯身扶他時,指尖觸到一片滾燙的濕——是血,混著汗,還有草葉的腥氣。“慢慢說。”他聲音沉得像壓在艙底的鐵錨,“杜壆和林衝是何時到的?”
“三月十二夜裡!”梁橫猛地抬起頭,血水流進眼裡,紅得嚇人,“杜壆和林衝的馬軍第一軍就藏在城外的柳林裡,晁蓋帶步軍摸上城時,西城的垛口上竟隻有兩個醉醺醺的哨兵!高世德在府衙裡聽戲,我們撞開他的宴廳時,他還罵‘刁兵擾了美人唱曲’!”他突然狠狠捶地,斷了的甲葉嵌進掌心,“等我們領兵衝上城頭,杜壆的丈八蛇矛已挑落了旗手!史進在城下喊‘開倉分糧’,城根下的百姓竟真有搬著梯子幫他們爬牆的!”
張金彪咳著血接話:“巷戰到三更,高世德被楊誌從戲台後拖出來時,還攥著那支玉笛……楊誌沒殺他,就把他吊在鼓樓的旗杆上,讓百姓扔石頭。我們護著殘兵從東門缺口衝出來時,身後全是喊‘分田畝’的聲浪……”他突然住了口,望向王登榜——那漢子正死死咬著牙,膝蓋的傷讓他連哼都哼不出聲,眼裡卻燒著一團火。
碼頭的風停了,領稻種的農戶們都停了手。有個穿藍布短褂的老漢往前湊了兩步,手裡的竹筐晃了晃:“梁都監,那……梁山軍真分田?”
梁橫沒來得及答,望樓的銅鑼突然瘋響——不是三短一長,是連珠般的急敲。一個斥候連滾帶爬從望樓衝下來,手裡的信箋被風撕得隻剩半張,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招討使!沂州……沂州破了!關勝、石寶帶著淩振新改的炮……那炮響起來跟炸雷似的,西城的夯土牆被轟開了兩丈寬的口子!”
“炮?”趙能猛地攥緊了腰間的佩刀。他在西軍見過西夏的拋石機,卻沒聽過“炮”能轟塌城牆。
“是炮!”斥候急得跺腳,“淩振改的,比我們炮厲害鐵彈子能飛半裡地!關勝讓石寶帶五百人佯攻北門,自己盯著炮兵營,三炮就轟塌了城樓!知府被埋在瓦礫裡,挖出來時……”他咽了口唾沫,“手裡還攥著沒發出去的求救信,說‘百姓在城根下喊分田,不肯搬石頭堵缺口’。”
這話剛落,方才問話的藍布老漢突然笑了,露出缺了的門牙:“好!好啊!”他身邊的幾個農戶也跟著點頭,有個年輕些的接口:“俺表哥在沂州種地主的田,去年繳了租子連糠都剩不下。梁山軍要是真分田……”
“住口!”趙能厲聲喝止,卻被張叔夜按住了手。
張叔夜轉向那老漢,目光落在他竹筐裡的新穀上:“老丈,你家有幾畝地?”
“三畝薄田,還是租縣太爺小舅子的。”老漢掂了掂竹筐,“每年繳六成租,遇著災年就隻能賣兒賣女。”他忽然湊近了些,聲音壓得低,“張大人,俺知道您是清官,可這世道……梁山軍說‘耕者有其田’,哪怕是哄人的,也比年年盼著您的減稅恩詔強啊。”
梁橫聽得目眥欲裂,掙紮著要站起來,卻被張叔夜按住。“梁都監,”他轉向三人,“你們先去後營,讓醫官把傷治好。王登榜,你記著高世德撤了哪些哨卡,西城的守兵裡,有多少是欠著軍餉的。張金彪,你畫一張曹州的糧倉分布圖,杜壆開了哪幾座倉。梁橫,你想想杜壆的馬軍最愛走哪條路——是沿運河,還是穿野地?”
三人愣住了。梁橫剛要開口,就見張叔夜轉身走向望樓,手裡還捏著那半張被撕碎的沂州軍報。“趙能,”他頭也不回,“讓農戶們繼續領種,今晚加派兩隊兵丁巡邏,不是防賊,是防夜裡的露水打壞了穀種。”
“招討使!”趙能急了,“關勝有炮,杜壆有馬軍,他們要是合兵來犯……”
“他們不會合兵。”張叔夜登上望樓,指著輿圖上曹州與沂州之間的那片窪地,“杜壆要守運河運糧,關勝得護著沂州的糧倉分田——他們現在最忙的,是讓百姓信他們的‘均田畝’。”他指尖落在海州的地界,那裡密密麻麻標著村落和田壟,“可田不是靠嘴分的,得有水,有種子,有耕牛。趙能,調水師去沭河口,不是攔梁山軍,是疏通河道,彆誤了春耕的灌溉。”
望樓下,藍布老漢領了穀種,正跟其他農戶念叨:“張大人讓咱種地,梁山軍讓咱分田……不管誰來,地得先種上。”
梁橫在後營包紮時,隔著窗紙聽見這話,突然停住了掙紮。醫官給他縫肩傷的線剛穿過皮肉,他竟沒覺出疼——他想起曹州府衙後園那片老柿林,高世德為了建戲台,砍了一半當柴火,剩下的也早被蛀空了。
暮色漫上碼頭時,張叔夜還在望樓。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輿圖上,正罩著沂州的位置。
遠處傳來信使的馬蹄聲,大概是往東京報急的。張叔夜沒回頭,隻是讓趙能取來筆墨,在輿圖上海州的田壟旁,添了一行小字:“明日卯時,教農戶選種。”
風又起了,卷著望樓的燈影晃了晃。樓下的農戶們扛著竹筐往村裡走,腳步踏在石板上,竟比戰鼓還踏實。梁橫望著那片晃動的燈影,突然明白——曹州的戲台塌了,沂州的炮聲停了,可海州的田埂上,總得有人先把穀種埋進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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