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元景一行人辭彆了憂心忡忡的宗澤,頂著七月濕熱的牛毛細雨,策馬向梁山泊方向行去。越靠近梁山,道路上的景象便越發與彆處不同。官道上,人流並非稀疏零落,反而絡繹不絕,大多是麵黃肌瘦、扶老攜幼的流民,他們步履蹣跚,眼神卻帶著一絲微弱卻執拗的希冀,方向出奇的一致——都是朝著那煙波浩渺的水泊深處。宿元景看著這些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百姓,心中五味雜陳。朝廷的賑濟文書他看過無數,但何曾見過如此規模、自發彙聚向“賊巢”求生的景象?那“替天行道”的杏黃大旗,竟似成了這些絕望之人眼中唯一的燈塔。
行至晌午,遠遠望見一處依山傍水、規模不小的酒店,酒旗招展,上書“東山”二字。然而走近了,眼前的景象卻讓宿元景勒馬停駐,心頭劇震。
酒店前方寬敞的空地上,並非想象中的喧囂酒肆,而是搭建起數座堅固寬敞、能遮風擋雨的棚屋——那便是梁山設立的粥堂。棚內熱氣蒸騰,數十名身著梁山號衣的嘍囉正井然有序地忙碌著:有的揮動巨大的木鏟在幾口比人還高的鐵鍋裡攪動稠粥,那粥果然如宗澤所言,濃稠得幾乎插筷不倒;有的負責分發碗筷;還有人在另一側棚屋前,由幾個看似醫者模樣的人帶領,為病弱的流民施藥、診治。棚外,排著蜿蜒長龍的流民隊伍,雖個個麵有菜色,眼中卻少了些死氣,多了些對食物的渴望和對生存的期盼。拿到熱粥的人,或蹲或坐,狼吞虎咽,臉上是劫後餘生般的滿足。孩童的啼哭聲、老人的咳嗽聲、鍋勺的碰撞聲、以及嘍囉們維持秩序的吆喝聲,交織成一曲沉重卻又透著奇異生機的樂章。
宿元景看得呆了。他身為朝廷高官,深知各地流民慘狀,也見過官府的賑濟,多是敷衍了事,粥稀如水,摻雜沙土。何曾見過這般實打實的“插筷不倒”的濃粥?何曾見過這般大規模、有組織、且附帶醫藥的活命之所?這絕非簡單的邀買人心,其耗費之巨、組織之嚴密、用心之深,隱隱透出一種宏大格局。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在他心頭翻湧,是震驚,是沉重,更有一絲麵對這殘酷現實對比下朝廷失職的羞愧。
他的駐足凝望很快引起了注意。一個精乾利落、眼神銳利的漢子從酒店門口踱步而出,正是旱地忽律朱貴。他上下打量了幾眼宿元景一行人,見其雖風塵仆仆卻氣度不凡,不似尋常商旅或流民,便上前拱手道:“這位官人,在此久立,可是有事?此乃梁山泊東山酒店地界。”
宿元景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抱拳回禮:“煩請借一步說話。”
朱貴眼中精光一閃,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宿元景來到酒店側麵一處僻靜角落。
宿元景壓低聲音,神色鄭重:“本官乃東京殿前司太尉,奉天子敕命,特持招安詔書而來,欲麵見梁山泊主王倫王寨主。煩請通傳。”說著,他微微示意了一下隨從捧著的明黃錦緞包裹。
朱貴聞言,臉上並無太大波瀾,仿佛早已料到。他點點頭:“原來是天使駕臨,失敬。請天使稍候,朱某即刻派人飛報山上。”他迅速召過一名心腹嘍囉,低聲囑咐幾句。那嘍囉得令,轉身如飛般向水泊深處奔去,顯是訓練有素。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很快,水泊方向便駛來幾艘快船。朱貴恭敬地將宿元景一行迎上船。小船破開碧波,穿過蘆葦蕩,駛向那傳說中龍盤虎踞的梁山本寨。宿元景立於船頭,望著那越來越近、氣象森嚴的山寨輪廓,懷中那封密奏和招安詔書仿佛有千鈞之重。
踏上金沙灘,穿過層層關隘,宿元景終於被引至那聚義廳前。廳門大開,一股肅殺與豪邁交織的氣息撲麵而來。踏入廳內,光線似乎都為之一暗,隨即他便感到近百道目光如同實質般瞬間聚焦在自己身上!隻見廳中交椅排列,密密麻麻坐滿了人,正是梁山泊九十幾位頭領!那目光有的如刀似劍,充滿審視與警惕如武鬆、廣惠);有的沉穩如山,深不可測如孫安、卞祥);有的則帶著毫不掩飾的桀驁與探究如史進,雖臉色仍顯蒼白,但眼神已複銳利)。整個大廳鴉雀無聲,隻有粗重的呼吸和燭火搖曳的劈啪聲,無形的壓力幾乎讓人窒息。王倫端坐於正中虎皮交椅之上,目光平靜,卻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宿元景強自鎮定,深吸一口氣,走到廳中,展開那卷明黃錦緞的敕書,朗聲宣道:
“製曰:朕聞梁山泊義士,聚眾山林,本為豪傑。近因所行有違國法,特遣殿前司太尉宿元景,齎捧詔書,親到梁山水泊,將……儘行赦免本罪,招安歸降,必當重用。倘或仍昧良心,違戾詔製,天兵一至,齠齔不留。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宣旨完畢,廳內依舊一片死寂,落針可聞。無人下跪,無人接旨,所有目光都彙聚在王倫身上。
王倫緩緩起身,袍袖無風自動。他並未去看那象征皇權的詔書,目光如電,直視宿元景,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徹整個聚義廳,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宿太尉遠來辛苦。招安之事,且容王倫先問!”
他向前一步,氣勢陡升,那平靜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如鷹隼,話語如同驚雷,在聚義廳中炸響:
“宿太尉!今上昏聵,坐視蔡京、童貫、朱勔、李彥、王黼、梁師成六賊盤踞朝堂,更有高俅、楊戩之流助紂為虐!蔡京三度拜相,公然賣官鬻爵,‘三千索,直秘閣;五百貫,擢通判’,府庫金玉堆積如山,珍饈羅列享用不儘,可曾見汴梁城外饑民吞食觀音土,餓殍塞道,白骨露野?!童貫掌兵,畏遼夏如虎,西征隻為邀功,謊報軍情強令冒進,致我大宋數萬忠勇將士血染黃沙,屍骨未寒,他卻踩著同袍的骸骨步步高升!朱勔奉旨采辦花石綱,役使萬民如牛馬,鑿山毀林,拆屋斷橋,江南膏腴之地儘成澤國,道旁白骨累累,千裡哀鴻,此皆‘奇石’之代價!李彥執掌西城括田所,行惡猶在楊戩之上!強指民田為‘天荒’,燒毀田契,嚴刑逼租,京畿之地多少良善之家頃刻間家破人亡,鬻兒賣女,啼饑號寒,求生無門!王黼驟登相位,寡廉鮮恥,將朝堂官職明碼標價,賣官鬻爵,致使奸佞充斥朝野,賢良報國無門,朝綱崩壞至此,民心焉能不散?!梁師成區區一閹宦,胸無點墨,卻假傳禦筆,欺上瞞下,操控政令,顛倒黑白,滿朝文武敢怒不敢言,國政豈能不亂?!高俅竊據太尉高位,挾私泄憤,為報私怨懸賞八百貫索王進首級,千般毒計逼得忠良遠走他鄉,空懷報國誌,無處可容身!楊戩括田,視人命如草芥,其爪牙所至,強圈良田,巧立名目橫征暴斂,京畿內外怨聲載道,多少農戶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而我們的天子呢?”
王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儘的悲憤與嘲諷:
“醉心書畫丹青,荒廢社稷朝政,任由奸佞橫行無忌!沉溺虛無道教,廣建奢華宮觀,耗儘國庫民脂民膏!搜羅天下奇珍異寶,窮奢極欲,笙歌宴飲晝夜不息,可曾見天下蒼生疲於苛役,輾轉溝壑,饑寒交迫,神州大地滿目瘡痍?!怠於政事,不修武備,坐視邊患日亟,軍政廢弛,亂象叢生!宿太尉!”
王倫的目光死死鎖住宿元景,一字一頓,聲若洪鐘:
“此等昏君在上,此等奸賊當道,榨骨吸髓,視民如仇!我梁山兄弟,替天行道,誅殺賀狗,劫囚救人,乃為天下受屈之民伸張!太尉以為,僅憑這一紙空文,赦免我等‘本罪’,再賞幾個芝麻綠豆的官銜,便能抹平這血海深仇,便能填平這人間地獄,便能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我梁山聚義,所求者何?非為招安一紙空名,實為——”
他猛地頓住,目光如炬,掃過廳中每一位熱血沸騰的頭領,最後定格在宿元景震驚而蒼白的臉上,那三個字如同驚雷般炸響:
“反貪官!反暴政!反分裂!除此三害,重塑乾坤!此等朝廷,此等世道,不反,大宋必亡!黎民永無寧日!”
“好!好一個三聲大宋必亡!”王倫話音未落,廳中一人霍然起身,正是許貫忠!他須發皆張,眼中精光爆射,積鬱半生的憤懣與期盼在此刻化作衝霄豪情。他猛地重重一跺腳,聲震屋瓦:“反貪官!反暴政!反分裂!哥哥洞若觀火,字字泣血!許某半生隱居,等的便是哥哥這般洞悉時弊、胸懷天下的豪傑!願隨哥哥,斬儘奸邪,滌蕩乾坤,重塑這朗朗青天白日!”
“願隨哥哥!反貪官!反暴政!反分裂!重塑乾坤!”
許貫忠的呐喊如同點燃了火藥桶,刹那間,整個聚義廳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怒吼!九十多位頭領齊刷刷站起,刀劍出鞘,寒光映照著每一張激憤而決絕的臉龐。那聲浪彙聚成一股無堅不摧的洪流,衝撞著高高的梁柱,震得宿元景耳中嗡嗡作響,臉色煞白,手中的明黃詔書,在這滔天的寒意麵前,輕飄飄地,仿佛一片隨時會被撕碎的枯葉。
喜歡王倫逆天改命稱帝請大家收藏:()王倫逆天改命稱帝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