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鹹澀的海腥味,猛烈地抽打著平海軍駐地高聳的木柵與了望塔。冰冷的雪粒在青黑色的營牆和鐵甲上撞得粉碎,發出細密的沙沙聲。軍營深處,刁鬥森嚴,旌旗獵獵,一股肅殺之氣遠比十裡牌的野性江湖更為凝重、壓抑。
王倫一行人,在轅門外驗明身份後,被引至一處戒備森嚴的偏廳等候。廳內陳設簡樸,唯有壁上懸掛的巨幅海防輿圖和牆角立著的寒光閃閃的兵器架,無聲地彰顯著此地主人的身份與威權。空氣仿佛凝固,隻有炭盆中偶爾爆裂的火星聲,以及廳外甲士巡邏時鐵葉摩擦的鏗鏘聲。
不多時,一名親兵捧著那枚古樸溫潤的玉佩,恭敬地引著王倫、杜壆、石寶、酆泰、李應五人,穿過層層崗哨,來到一處更為寬敞肅穆的簽押房。房內陳設依舊簡潔,一張巨大的硬木公案後,端坐一人。
此人年約五旬開外,身材魁偉異常,骨架粗大,即便身著常服,也如一座鐵塔般穩踞於太師椅上。他麵龐方正,線條剛硬如斧鑿刀刻,濃密的虯髯已染上霜色,一雙虎目開闔間精光四射,不怒自威。正是登州平海軍統製,開國名將呼延讚之後,呼延灼的族叔——呼延慶。
王倫等人踏入房門的刹那,呼延慶的目光便如實質般掃了過來,尤其在王倫身上停留最久。那目光銳利如鷹,帶著審視、探究,更有一股沉甸甸的壓力,仿佛要將眼前這看似文弱的書生徹底洞穿。
“呼延統製。”王倫不卑不亢,上前一步,抱拳行禮,姿態從容。
呼延慶並未立刻回應,隻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那枚象征呼延家血脈傳承的玉佩,就靜靜地躺在他麵前的案上。空氣仿佛被壓縮到了極致,杜壆、石寶等人雖麵不改色,但肌肉已悄然繃緊,提防著任何可能的變故。
良久,呼延慶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渾厚,每一個字都像裹著鐵砂:“王倫?水泊梁山之主?”
“正是王某。”王倫坦然應道。
“此玉佩,從何而來?”呼延慶的目光落回玉佩上,眼神複雜。
“梁山寨中,雙鞭呼延灼將軍親手相贈。”王倫直視呼延慶,“此乃呼延將軍家傳信物,言明持此玉佩,可謁見登州呼延統製,或能得一晤之機。”
“呼延灼……”呼延慶咀嚼著這個名字,虎目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惜與怒意,他猛地一拍桌案,沉重的硬木發出悶響,“好!好一個呼延灼!我呼延家世代忠良,為大宋守土開疆,縱有委屈,亦當上報天子,下安黎庶!他倒好,放著堂堂汝寧郡都統製的前程不顧,竟上了梁山,落草為寇!如今更是將這家傳信物交付於你,一個……反賊頭領!王倫,你且告訴我,你究竟是如何蠱惑於他?又是如何脅迫,讓他連祖宗家聲、世代忠名都棄之不顧,跟著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呼延慶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震得屋頂梁塵簌簌而下,一股磅礴的威壓撲麵而來,整個簽押房內的溫度驟降。
他怒視著王倫,眼中燃燒著家族榮譽被玷汙的憤怒:“若非家中那幾個老糊塗溺愛過甚,處處回護於他,這等不孝子孫,早該如那楊家將門處置楊誌一般,開革出門,永除族譜!”
麵對呼延慶如火山噴發般的怒火和嚴厲質問,王倫的神色卻依舊平靜如水。他沒有急於辯解,反而微微側身,對身後的杜壆等人示意:“杜壆兄弟,勞煩你們幾位,也暫且退至廳外等候。”杜壆等人略一猶豫,見王倫眼神堅定,便依言抱拳,默默退了出去。呼延慶見狀,也對侍立一旁的親兵沉聲道:“你們也退下,百步之內,不得靠近,違令者斬!”
沉重的房門關閉,偌大的簽押房內隻剩下王倫與呼延慶二人,空氣更加凝滯,唯有炭火偶爾的劈啪聲和海風撞擊窗欞的嗚咽。
王倫這才重新看向呼延慶,目光清澈而坦蕩,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直擊要害:“呼延統製息怒。王某非是巧言令色之徒,亦不屑脅迫豪傑。呼延灼將軍上山,非為王某蠱惑,實乃……這煌煌大宋,這汴梁城中的天子與袞袞諸公,自絕於忠良!”
“大膽!”呼延慶須發戟張,作勢欲起。
王倫毫不退縮,反而上前一步,語速加快,言辭如刀鋒般犀利:“統製且聽王某說完!呼延將軍為何上山?高俅老賊陷害忠良,欲置林衝林教頭於死地,林教頭堂堂八十萬禁軍教頭,忠勇無雙,隻因妻子貌美,便遭構陷,刺配滄州,火燒草料場,九死一生!此其一!高俅之子高衙內,光天化日強搶民女,視王法如無物!此其二!青州慕容彥達,為討好蔡京,縱容其舅子搜刮民脂民膏,逼反花榮、秦明等一乾忠良軍官!此其三!十位忠心為國、戍守邊陲多年的節度使,僅因攻打梁山失敗,便被構陷與我梁山‘勾結’,落得個身首異處,家破人亡的下場!敢問呼延統製,此等血淋淋的冤案,就在眼前,就在當朝!這難道就是我大宋對待忠臣良將之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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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倫每說一句,呼延慶臉上的肌肉便抽動一下。尤其是聽到“十節度使”被構陷砍頭時,他緊握的拳頭指節已然發白,眼中怒火更熾,卻夾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十節度,與他呼延慶一樣,都是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宿將!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王倫不給呼延慶喘息之機,繼續疾言厲色,將大宋的瘡疤血淋淋地撕開:“再看那廟堂之上!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朱勔、李彥,此六賊把持朝政,結黨營私,賣官鬻爵!花石綱害得江南民不聊生,多少百姓家破人亡!童貫伐遼,喪師辱國,徒耗錢糧,卻將敗績粉飾為捷報,欺瞞聖聽!更有那楊戩、高俅之流,不過是天子寵幸的弄臣,卻竊據高位,肆意妄為,視我等武人如芻狗!敢問統製,你坐鎮登州海防,為國守疆,可曾得到朝廷應有的重視與糧餉?可曾不被那些隻知阿諛奉承、搜刮民財的貪官汙吏掣肘?可曾不因出身將門,便被文官猜忌,被宦官監軍如防賊寇一般?!”
王倫的每一句質問,都像重錘敲在呼延慶的心坎上。他鎮守登州,直麵遼國與高麗、倭國的海疆威脅,深知海防重要,卻屢屢因糧餉不足、器械陳舊、文官掣肘而倍感艱難。那些監軍的宦官,趾高氣揚,動輒以“通敵”相脅,更讓他深惡痛絕。
王倫的聲音帶著一種悲憤的力量,直指核心:“呼延統製!我王倫聚義梁山,非為私欲,實乃天下洶洶,民不聊生,奸佞當道,忠良無路!‘替天行道’四字,非是虛言!我等殺的是貪官汙吏,劫的是不義之財,救的是含冤負屈的英雄好漢!呼延灼將軍正是看透了這朝廷的腐朽,看透了奸佞的嘴臉,不願再為虎作倀,不願看到更多的林衝、秦明、十節度使含恨九泉!他投身梁山,非是背棄祖宗,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繼承呼延家忠勇報國、扶危濟困的門風!他贈我此玉,非是引我造反,而是信我王倫心中,尚有這朗朗乾坤,尚有這‘道義’二字!”
王倫一口氣說完,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灼灼地盯著呼延慶。簽押房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炭火劈啪和海風呼嘯的聲音更加清晰。呼延慶臉上的怒容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混雜著痛苦、掙紮、認同與無奈的表情。他濃密的虯髯微微顫抖,目光從王倫臉上,緩緩移向案頭那枚古樸的玉佩。
那玉佩,承載著呼延家數代人的榮耀與忠烈,也映射著當下呼延灼的選擇與呼延慶內心的撕裂。
“嗬嗬……哈哈……哈哈哈!”突然,呼延慶爆發出一陣大笑。這笑聲起初低沉壓抑,繼而越來越響亮,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對現實的極度諷刺,有積鬱多年的憤懣,有對王倫話語的深深共鳴,更有一種英雄末路的蒼涼。笑聲在空曠的簽押房內回蕩,震得窗紙嗡嗡作響。
良久,笑聲漸歇。呼延慶長長地、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般吐出一口濁氣,眼神變得異常銳利而複雜地看向王倫,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王倫……王頭領!好一張利口!好一副肝膽!你所言……句句屬實,字字誅心!”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在燈影下投下巨大的陰影。他踱步到窗前,望著窗外風雪彌漫的海疆,背影顯得異常沉重。“這大宋的江山……這廟堂的袞袞諸公……嘿!”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十位為國戍邊多年的老兄弟,說砍就砍了,罪名是勾結你梁山?滑天下之大稽!”
呼延慶猛地轉身,目光如電射向王倫:“王倫,你今日之言,雖是大逆不道,卻也道出了老夫心中積壓多年的塊壘!你說得對,這朝廷,確實爛了根子!武人的血,在這些奸佞眼中,賤如草芥!邊關的烽火,海疆的波濤,在他們心裡,遠不如江南的一塊奇石,不如汴梁的一場蹴鞠!”
他走回案前,拿起那枚玉佩,粗糙的手指摩挲著上麵的紋路,眼神變得柔和而複雜:“我那侄兒……性子是烈了些,行事是莽撞了些。但他……有血性!他選的路,或許……未必全錯。”
呼延慶將玉佩輕輕放在王倫麵前,目光炯炯:“王頭領,你今日以誠相待,直言不諱,這份膽魄,老夫佩服!你梁山替天行道,聚攏豪傑,老夫……亦有所耳聞。這玉佩,你收好。呼延灼既將它給了你,便代表了他,也代表了我呼延家某一支脈對你的認可。”
王倫心中一動,鄭重地收起玉佩。
呼延慶話鋒一轉,語氣重新變得沉凝:“然而,老夫身為朝廷命官,登州統製,肩負海防重責,上有君命,下有士卒黎民。你今日所言,老夫……心領了。但公然投效梁山,此乃叛國,老夫……不能為!至少,此時此刻,不能為!”
王倫對此結果並不意外,反而更加敬重呼延慶的立場與擔當。他抱拳道:“統製高義,王某深知統製難處。今日能得統製一晤,聽王某肺腑之言,已是大幸。王某不敢奢求統製即刻相隨,隻盼統製能知我梁山之心,非為作亂,實為在黑暗之中,點燃一絲火種,為這天下,留一線希望與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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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公道?”呼延慶咀嚼著這兩個詞,眼神深邃,“王頭領,你誌向不小。前路艱險,九死一生。望你好自為之!”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警示的意味,“你既在登州,老夫便多言一句。登州知府王正,與那高俅頗有舊誼,此人貪婪陰狠,手段毒辣。你若要在此地行事,務必……萬分小心!若遇不可抗之強敵……”他目光掃過門外,“或可來此暫避。隻要不公然衝擊軍營,老夫這平海軍駐地,尚能保你一時周全。此乃私誼,無關公事!”
這已是呼延慶能給予的最大限度的承諾和回護。
王倫心中雪亮,深深一揖:“呼延統製今日之情,王倫銘記五內!他日若有機會,定當厚報!告辭!”
呼延慶微微頷首,不再多言,隻是沉聲道:“來人,送客!”
沉重的房門再次打開,風雪裹挾著海腥味湧入。王倫帶著杜壆等人,在呼延慶親兵的引領下,沉默而迅速地離開了這彌漫著鐵血與複雜情緒的平海軍駐地。
呼延慶獨自立於窗前,望著王倫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風雪官道的儘頭,久久未動。案頭,炭火已弱,但那枚玉佩帶來的震撼與王倫那番振聾發聵的話語,卻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得隻有自己能聽見:“替天行道……留一線希望與公道……王倫……梁山……這大宋的天,真的……要變了嗎?”窗外,風雪更急,仿佛預示著登州乃至整個山東,即將到來的驚濤駭浪。而他呼延慶,這位坐鎮海疆的宿將,已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平靜了數十年的心境,被投入了一塊巨大的、充滿變數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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