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明霜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猶豫,猶豫本身就是一種答案,即便未說出口。
衛憫將最終敲定的時間寫給了她,關於逃亡的計劃,她不必參與,衛憫他們自會安排好一切,她隻需要在時間到來之前,決定好是去還是留。
“永晝計劃”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整日泡在實驗室裡馬不停蹄地趕製試劑的那那些人不負眾望,得到了一個令全聯邦振奮的結果,大批擁有著超凡腦力和體力的人像幼苗一樣被培育出來了。
聯邦將他們稱作“覺醒體”。
聯邦在軍事基地開展了一場針對於覺醒體能力水準的測驗,葉明霜受邀參與監督。
第一批受邀監督的人也在,全須全尾地坐在她身邊,麵帶笑容地互相打招呼,接過下屬遞來的觀測儀,透過防護鏡看向模擬戰場上的激烈戰鬥。
覺醒體們剛踏出實驗室不久,受到的專業訓練不過短短一周,但此刻,他們卻僅憑這些天來源源不斷輸入他們血管的試劑,將訓練有素的士兵輕鬆碾壓在腳下。
場麵沸騰,眾人起身歡呼。
“這就是人類未來的希望!”他們這麼說。
葉明霜眉宇蹙緊,望向不遠處。
戰鬥仍未結束。
戰敗的士兵已經力竭到無法站立,他身邊的覺醒體卻像是看不懂對方請求暫停的手勢般,鉗住士兵的身體將其拎起,硬生生撕碎了他。
士兵微弱的痛呼被看台上洶湧的歡呼掩蓋,葉明霜趕到他身前時,他的血液早就涼透了,變成乾涸的汙漬,凝結在寸草不生的地麵上。
他還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彌漫恐懼,黯淡無光,直直對上她的瞳仁。
葉明霜緩緩伸手,合攏他的眼皮。
即便沒有變成喪屍,實驗室研製出的試劑也嚴重乾擾了覺醒體的意誌,除去腦力和體力,還有一樣東西,也悄無聲息地覺醒了。
——殺戮。
“正常人麵對血腥殘暴的場麵時,會感到悲哀,會恐懼,但注射過試劑的人在這種場合下能夠產生的隻有殺戮欲,像是被強行改造成了一種戰鬥機器,無法通過自控停下。”上級朝這邊投來眼神,葉明霜繼續說下去,“我認為,重啟之後的‘永晝計劃’與人性相悖,應該立馬停止。”
會議席上靜默無聲。
隔了數秒,實驗室的新負責人笑眯眯地道:“葉上校所提出的問題,我們也考慮到了,自從接到計劃重啟的指令,我們每個人都極其興奮,不舍晝夜地加班加點地工作。的確,我們一味地追求結果,卻也忽略了在過程中出現的小瑕疵,譬如,試劑的性能還不夠穩定,成功案例的樣本還不夠多……”
對方不疾不徐地說了一籮筐,從頭到尾都淡定非常,最終總結道:“不過,有了今天的經驗,相信之後研製的試劑一定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改進,真正意義上推動人類的未來。”
會議結束之後,上級找到葉明霜,對方語重心長地開導她,希望她顧全大局,看得長遠些。
“不要因為一次的跌倒,就害怕失敗。”對方說,“前行的道路上必定離不開犧牲和奉獻,千百年來,人類都是憑借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堅持不懈地走下去的。”
有人犧牲,有人奉獻……
模擬戰場上死去的那名年輕人的眼神頻頻閃現在葉明霜眼前,可他分明不是自願去死的。
他隻是服從命令,接受了一個任務,他不知道這個任務會導致他被同胞親手殺死。
屬於聯邦的時代如同滾滾洪流般前進,沒有人問過,被迫裹挾其中的普通人的感受,身處“大局”之中,他們的痛呼是不被聽見的,他們的命運同樣不會被看到,他們的死亡就這樣輕如鴻毛,輕描淡寫。
葉明霜抗爭過,但得到的結果,僅有那句“我們會儘全力將試劑改進”。
所以,她應該轉而去責怪自己,沒有用儘全力嗎?
要如何才能讓他們停下,是必須站在聯邦的對立麵,以螳臂擋車,還是先將眼前的一幕幕忘至腦後,等到她一路爬到最高處時,再為被犧牲的人平反?
她真怕那個時候還沒到來,她就已經記不清那些在她麵前倒下的人的臉了。
真怕有朝一日,自己的手上也沾滿同胞的鮮血啊。
時間一天一天地逝去,經過改進的試劑再度投入使用中,聯邦培養出的覺醒體越來越多,像耗材一樣被拉進每一處工程,參與建設,維護治安和管理,進入實驗基地研究更多的試劑。
但他們當中,從未出現過任何一個能夠掌控自然的人。
也許是因為人類本就永遠無法超越自然。
葉明霜有些諷刺地想道。
古往今來,那些打著征服自然的旗號,去攀登、去追逐、去摧毀的人,隻不過是被自然允許經過。
他們隻能暫時領先彼此,就像現在,在資源用無可用的時候,將目標轉移到同類身上,試圖用一具又一具自願或非自願燃燒的屍體,重新點亮這顆星球。
甚至很可能,他們想點亮的從來不是這顆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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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聯邦從未放棄過對銀河宜居地的探索,大多數腦力覺醒體都被納入麾下,為未來的星際大移民做準備。
逃亡的日子漸近了。
這些天來,葉明霜並未與衛憫見麵。
因為傷病,他很早就退役了,葉明霜不清楚他後來究竟在哪裡做什麼事情,兩個人之間鮮有交集。
隻隱約記得,戰爭還沒發生前,還是孩童的他們聊起對未來的願景時,衛憫用他一貫平平的的語氣說過一句,長大後想當一個治病救人的醫生。
“我想開著飛機,每天從地球的這端飛到另一端,看遍這片土地上所有的風景。”
葉明霜想起,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夢想。
長大後她才發現,飛機在一天之內是無法飛出那樣漫長的距離的,而這片土地,也早就不再有值得每天飛來飛去,怎麼看也看不膩的鮮亮風景。
她說不上來,自己是否背棄了曾經的理想,儘管這背棄是被迫的。
但她不願停留在這場荒謬的計劃中,充當殺死一個又一個同胞的幫凶。
那群不顧一切重啟計劃的人,早已忘記了百年前,這場計劃設立的初衷。
是聯邦,先背叛了“永晝計劃”。
她絕不要把自己的遠大前程繼續浪費在這裡。
葉明霜找到衛憫,修改了他們的逃跑計劃。
那些她的同伴們用生命換回的種子還被遺忘在聯邦機密庫中,既然在聯邦看來,比起藤蔓,種子已經毫無價值,不如由她把它們帶走。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內心還隱隱殘存著一絲期望,不過那期望不是對著聯邦的,而是對著她自己的。
她說不上來那是因為什麼,自命不凡麼,亦或是某種冥冥之中的促使。
僅有她一人能感應到的,那種被催促著的使命感,讓她覺得,也許她能改變什麼。
多虧這些年來賣命地晉升,葉明霜的身份使得她進入任何地方都是輕而易舉。
她順利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在離開之際,那種冥冥之中的使命感讓她再次回首。
機密庫之中,竟然還存有一株藤蔓。
準確來說,那隻是一截不起眼的灰撲撲的藤蔓的小莖,看上去已經完全枯死了,因為失去價值才被聯邦草率地拋棄在這裡,像那堆種子一樣。
它身上遍布著被許多道切割的痕跡,顯而易見,這截藤蔓失去了再生的能力。
葉明霜看著它周身的累累傷痕,有那麼一瞬,她感到了疼痛。
植物會產生疼痛的感受嗎?在本該與它無關的刀刃落在它的身體上時。
葉明霜把它帶了出去,連同一半的種子,她還留下了一半,不是為了留給聯邦,而是留給那些被迫沉淪,尚未看清現實的人。
或許有一天他們清醒過來,能夠用上它們。
逃亡正式開始了。
葉明霜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裡,衛憫這個家夥居然也沒給出具體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