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晨霧像團未化的墨,裹著成都府衙的朱漆廊柱,將議事廳的飛簷壓得愈發低垂。陳茂端坐在主位,拇指摩挲著翡翠扳指,目光掃過廊下懸著的"明鏡高懸"匾額——那是他去年從貪墨的知州家裡抄來的,此刻在晨光中泛著冷光,映得他臉上的笑紋都帶著冰碴。
"諸位大人。"陳茂的聲音在空曠的議事廳裡回蕩,驚起梁上幾隻寒鴉,"今日有要事相商。"他刻意停頓,讓目光在林宇身上多停留了三息,才展開手中的黃綾,"昨夜裡收到八百裡加急,皇上對川東政務甚是關切,尤其重慶府——"他指尖劃過黃綾上的朱砂批注,"鹽稅虧空、漕運阻塞、暴民四起,急需能員整頓。"
廳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趙猛站在林宇身後,手按刀柄的指節漸漸發白。林宇卻依舊端坐著,目光落在黃綾邊緣的膠痕上——那是偽造聖諭時留下的瑕疵,與三年前在南京見過的假聖旨如出一轍。
"寧王府次子林將軍,"陳茂突然提高聲音,翡翠扳指在燭火下泛著妖異的光,"文武雙全,又深得皇上信任,正是整頓重慶的不二人選。"他環視眾人,嘴角的笑意愈發濃烈,"本巡撫決定,即刻奏請皇上,由林將軍暫代重慶知府一職。"
議事廳內鴉雀無聲。林宇能聽見自己腰間玉佩撞擊的聲響,與廊外更鼓的節奏出奇地一致。他抬眼望去,陳茂的官服補子上,孔雀尾羽的冷藍光斑正落在黃綾的"欽命"二字上,像極了江淮案中禦史袖口的暗紋——當年那個禦史,正是拿著偽造的賬本,在朝堂上顛倒黑白。
"陳大人說笑了。"林宇突然起身,朝陳茂拱手時,袖中《新軍調令》的角微微露出,"末將職責在身,恐難擔此重任。"他故意在"職責"二字上加重語氣,目光掃過廳中幾位與他有過照麵的鹽商——他們袖口的鹽晶尚未洗淨,正是昨日與他密談的成都米行總商。
"林將軍不必過謙。"陳茂的笑容驟然冷下來,指腹重重按在黃綾上,"皇上在諭旨裡特彆提到,"他刻意拖長尾音,"重慶府乃川東咽喉,需得"善用軍法、通曉商道"的能員。整個蜀地,還有誰比將軍更合適?"
這話像根細針紮破了最後的窗戶紙。林宇看見角落的周員外突然咳嗽起來,袖中滑落的鹽引底冊邊緣,正是他昨日在趙記鹽號見過的偽造水紋。他忽然明白,陳茂早已算準他無法拒絕——若抗命,便是質疑聖諭;若應命,便是踏入三方勢力的絞殺場。
"既如此,"林宇再次拱手,指尖在袖中掐入掌心,"末將定當竭儘全力,不負皇上聖恩。"他抬頭時,正撞見陳茂眼中一閃而逝的得意,那神情與三年前在江淮看見的禦史如出一轍——當時對方也是這般,看著他接下偽造的查案聖旨。
散會後的議事廳空蕩冷清,梁柱間的回音還未散儘。林宇剛要跨過門檻,身後傳來陳茂刻意壓低的嗓音:"林將軍留步。"
鎏金燭台上的火苗跳動了三下,陳茂的影子從朱漆屏風後轉出,翡翠扳指在晨光中劃出半道冷光。他抬手時,官服袖口露出三道淺紅勒痕——那是昨夜密信封口時,因用力過猛被火漆灼傷的。
"重慶府的夜,可比成都冷得多。"陳茂走近時,龍涎香混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撲麵而來,"聽說將軍在糧場用《捐糧狀》收了三百個百姓手印?"他忽然盯著林宇腰間的火銃配件,"若在重慶遇到暴民圍船,這些按紅手印的,怕是護不住將軍的官船。"
林宇轉身時,掌心恰好按住袖中《告禦狀》的封皮。陳茂的瞳孔微微收縮——他認得那個封皮,是寧王府專用的明黃緞麵,與今早他偽造的聖諭黃綾質地相同。
"勞陳大人掛心。"林宇的手指劃過火銃的雕花扳機,金屬的冷硬觸感讓他愈發清醒,"末將倒是聽說,重慶鹽商的賬本上,常有"陳大人臨時借用"的鹽引數目。"他故意停頓,看著陳茂的喉結滾動,"比如去年臘月,周員外的賬上就多了五千引——"他指了指對方袖口的鹽晶,"和大人袖口的一樣雪白。"
陳茂的翡翠扳指突然卡住衣料,發出細碎的撕裂聲。他盯著林宇胸前晃動的玉佩,那是寧王賞賜的和田玉,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卻比火銃的冷鐵更讓他心驚。三年前在江淮,他正是用同樣的手段,讓禦史的玉佩沾染上偽造的賬冊墨跡,從而坐實貪腐罪名。
"將軍說笑了。"陳茂的笑容裡摻著grittedteeth的聲響,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藏著的骷髏印章,"倒是將軍的新軍調令,"他瞥向林宇手中的黃綾,"比皇上的聖旨還多了道磁粉印記?"他忽然湊近,壓低聲音,"江淮的李禦史,當年也愛用這種防偽手段——可惜最後連人帶船沉在了燕子磯。"
議事廳的風突然轉了方向,將陳茂官服補子上的孔雀尾羽吹得倒卷,冷藍光斑落在林宇胸前,像極了刑場上的鎖鏈。林宇卻忽然輕笑,從袖中抖出半張殘頁——正是今早陳茂宣讀聖諭時,他悄悄揭下的黃綾邊角。
"大人不說,末將差點忘了。"林宇將殘頁對著光,膠痕裡的朱砂顆粒清晰可見,"這種建州朱砂調的膠,和大人書房《川東輿圖》上的標記一模一樣。"他的目光掃過陳茂僵硬的手指,"若呈給刑部,怕是能查出三年前江淮假賬的老手藝——比如用鹽晶偽造賬本黴斑,用醋汁改寫數字。"
陳茂的後背撞上朱漆屏風,屏風中的寒江獨釣圖突然掉落,露出背後暗格。林宇看見格中露出一角黃綾,正是今早宣讀的"聖諭"原件,邊緣的磁粉在晨光中一閃而逝——那是戶部專用的防偽標記,卻被陳茂偷梁換柱。
"將軍這是何意?"陳茂的聲音終於泛起漣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暗格鑰匙,卻發現鑰匙孔裡殘留著蠟油痕跡——林宇剛才遞交辭呈時,竟用蠟油拓下了鑰匙齒印。
林宇轉身時,火銃配件撞上銅燭台,發出清越的鳴響:"美意與否,大人心裡清楚。"他跨出門檻的瞬間,晨光恰好照亮陳茂煞白的臉,"末將此去重慶,定會將川東鹽政、漕運細細盤查——"他頓住腳步,從袖中抖出半張泛黃的紙角,"包括大人在蔡知府案中,塞進其口中的那半張漕幫分贓清單。"
晨霧中傳來新軍整隊的口令聲,林宇的身影漸漸融入晨光,隻留下陳茂盯著他腰間晃動的火銃,掌心全是冷汗。他忽然聽見暗格裡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響,這才驚覺林宇剛才的殘頁,竟用密蠟粘走了暗格中蔡知府的屍檢報告——那頁被他篡改過的"誤食私鹽"結論,此刻正暴露在晨光中。
"大人!"張德壽的聲音從廊下傳來,"周員外的加急信——"
陳茂抓起地上的寒江獨釣圖,發現畫軸裡藏著半張字條,正是林宇仿照他筆跡寫的密信。看著信中"陳茂克扣鹽稅"的字樣,他突然將畫軸砸向廊柱,畫中老翁的草帽裂開,露出裡麵藏著的骷髏印章——那是他送給白蓮教的"閻王帖"信物,此刻卻成了林宇反製的籌碼。
江風卷著水霧湧入議事廳,吹得陳茂官服獵獵作響。他望著林宇遠去的方向,終於明白這個年輕人遠比當年的江淮禦史難纏——他不僅識破了調虎離山計,還順著聖諭的破綻,摸到了三年前蔡知府案的真相。更可怕的是,林宇竟能在短短半柱香時間裡,用蠟油拓印、密蠟粘頁的手段,從他的暗格裡竊取關鍵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