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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稅黑賬田畝間的生死圖景(1 / 1)

重慶府衙後堂的青磚地麵映著搖曳的燭影,陳墨捏著火折的手在"頂名戶分布圖"上投下顫抖的光影。江北岸密集的紅點如瘡疤般蔓延,每個紅點旁的小楷都浸著血淚,將川東大地割裂得千瘡百孔。

火折的微光掠過"李二牛,頂名五戶"的朱砂圈,陳墨的指尖停在"長子歿於鬆潘衛"的殘字上。蟲蛀的紙頁間,"凍斃"二字如刀刻般刺眼——趙猛從鬆潘衛帶回的軍報寫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被充作"頂名軍丁",寒冬臘月裡連件完整的鎧甲都沒有,最終蜷縮在雪溝裡,手裡還攥著半塊硬餅。

"大人,李二牛家的地契在灶台灰堆裡找著了。"衙役王貴呈上泛黃的宣紙,邊角的焦痕是蘇府護院縱火時留下的。地契中央的紅戳格外刺眼:"蘇府田房契證?抵頂五丁",歪斜的指印缺了拇指——那是斷指後用食指按的,油墨裡混著血絲。

陳墨踩著青泥嶺的爛泥走進李二牛的破屋,漏雨的茅草屋頂滴下的水珠,在土牆上的炭筆畫上暈開。"虎娃平安"四個字旁,五個小人畫得歪歪扭扭,最小的那個缺了根手指——那是李二牛八歲的女兒畫的,她不知道哥哥早已凍死在鬆潘衛的雪地裡。

"大人,"李二牛從散發著黴味的草席上爬起,補丁摞補丁的衣襟下,青紫色的鞭傷觸目驚心,"蘇府說頂名五戶能免租,"他指向牆角的空米缸,"可大娃充軍死了,二娃被賣去鹽場,婆娘被抓去教坊司……"話未說完已哽咽,炕角的小女兒縮進草堆,衣襟上"教坊司"的暗紋在油燈下泛著冷光。

寸灘橋頭的江風卷著細沙,將周寡婦的血痕磨得模糊。陳墨摸著橋欄上的刻痕,"還我田契"四個字深淺不一,斷筆處帶著弧度——那是斷指後用手腕抵著石頭刻的,石縫裡還嵌著暗紅的碎屑。趙猛的驗屍報告寫著,她投**被打斷三根肋骨,腹中還有三個月的胎兒。

老婦人跪在江邊燒紙錢的身影,讓陳墨想起在蘇府地窖發現的田契殘頁。"周妹子,你的地契在這兒呢!"老婦人顫抖的手舉起半片帶血的紙,"蘇府說三錢頂名費,就收走了二分薄田,可那是你男人累死在礦場換來的……"紙頁上的"王大郎,礦難"四字,是周寡婦用兒子斷指崩掉的甲尖刻的。

青泥嶺籠罩在薄霧中,陳墨遇見了背著銀箱的七旬老翁。老人的腰彎成蝦米,喘息聲比腳下的石板路還要沉重:"東家說,背完這十五兩丁稅銀,虎娃就能免頂名……"他掀開破舊的衣襟,背上的血泡潰爛流膿,與"頂名憑單"上"張虎娃,十歲,頂名三錢"的紅戳形成刺眼對比。

驗單上的蘇府私印還帶著朱砂的潮氣,陳墨知道,這三錢銀子是老人半年的佃租。當他看見老翁懷裡掉出的碎餅——那是給孫子留的口糧,餅上的牙印還新鮮——突然想起《實政錄》裡的批注:"貧民代富戶當差,至鬻妻賣子。"

鹽場被鹹澀的海風籠罩,陳墨掀開草席,看見十四五歲的少年屍體蜷縮在鹽堆裡,右手拇指齊根而斷,胸口"頂名礦役"的烙鐵印已發黑。鹽場管事的賬冊記著:"斷指童工,每日鑿鹽十擔,損耗率三成。"

"二娃!"李二牛的哭喊驚飛了鹹水灘的水鳥。他撲向屍體,發現少年手中攥著半塊硬餅,正是蘇府賬冊裡的"礦役口糧"。管事被趙猛按在鹽池裡時,還在嘟囔:"蘇老爺說斷指的孩子聽話,鑿鹽不會偷懶……"

成都教坊司飄著刺鼻的胭脂香,陳墨在陰暗的廂房裡見到了李二牛的妻子劉氏。她手腕上的"樂戶"鐵鐲磨出血泡,繡鞋尖還沾著前夜接客的血跡:"大人,他們說頂名五戶就能放我回家,"她解開衣襟,肩頭的鞭傷縱橫交錯,"可頂完名又說欠十兩銀子,要賣到自貢鹽場……"

教坊司的賬冊寫得清楚:"樂戶劉氏,頂名五戶抵銀十五兩,不足部分以身為償。"陳墨看著賬冊上的"樂戶身價"欄,突然想起李二牛牆上的五個小人——最小的那個還在繈褓中,已被算成"半丁",等著被賣去礦場。

衙署傳來戶部加急文書,陳墨看著"遼餉加派,每畝九厘"的紅戳,想起蘇府賬冊裡的"丁銀分攤":萬畝良田隻繳一成稅,剩下的九成全攤在佃戶頭上。趙猛清丈的田冊顯示,蘇府隱田一萬兩千畝,每年少繳的稅銀足夠裝備三千邊軍。

"大人,又有三戶人家的孩子被賣了。"王貴呈上的訴狀帶著淚痕,"趙狗兒,十二歲,頂名充丁"的字樣旁,是個模糊的血手印——孩子用被砍掉拇指的手,蘸著血按的印。

燭光下,陳墨將《大明律》與蘇府地契並列。"欺隱田糧"的條文下,蘇府的地契像一把滴血的刀:"凡欺隱田糧一畝至五畝笞四十",可蘇府隱田萬畝,管事的卻因"捐餉助邊"得了嘉獎。他想起海瑞的手劄:"田畝不均,天下大亂",此刻的川東,不正是這句話的寫照?

趙猛捧來的斷指刀還帶著鹽鹵的潮氣,刀柄上的"蘇府丁口處"刻痕清晰可見。這些曾砍斷四十二根拇指的刀,如今成了呈給成都撫台的證物,刀刃上的缺口,正是頂名戶們無聲的控訴。

更漏聲裡,陳墨在分布圖上添了七個紅點。每個紅點都是一座新墳,每段批注都是一聲絕望的呐喊。他摸著圖冊上的"周寡婦,投江",仿佛觸到了江水裡的寒意,聽見了虎娃的啼哭——那個在礦場生膿的少年,還在等母親帶他回家。

"明日,把蘇府的地契貼在城門口,"陳墨對趙猛說,"讓百姓看看,他們的田是怎麼變成蘇府的私產,他們的血是怎麼養肥了豪紳的糧倉。"他望向江北岸的點點燈火,那是斷指佃戶為親人守夜的燈,微弱卻不屈。

當第一縷晨曦照亮衙門匾額,陳墨在圖冊扉頁寫下:"田畝血未乾,頂名債難還"。筆尖刺破紙張,像刺破了籠罩川東多年的黑暗。他知道,頂名戶的生死圖景,是刻在魚鱗圖冊上的血淚史,更是懸在大明王朝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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