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樓的梆子聲敲過醜時三刻,重慶府衙的燭火在雕花窗紙上投出晃動的人影。陳墨握著銀簽子的手懸在魚鱗圖冊上方,指尖拂過第七道卯榫縫時,指甲蓋突然陷入半分——木紋間的縫隙比彆處寬了三分,邊緣還殘留著新鮮的魚膠氣味,這是他在蘇府賬房見過的舞弊手段:用魚鰾膠粘合暗格,再以楔子卡住機關,非熟手難以察覺。這種源自元代官倉的防盜術,如今卻成了豪紳藏匿罪證的工具。
陳墨從袖中取出祖傳的白玉放大鏡,玉質鏡柄上的饕餮紋在火光下泛著溫潤光澤——這是早年祖父任應天刑房吏目時傳下的勘合神器,鏡背還刻著"明察秋毫"四字祖訓。鏡片掠過紙麵的瞬間,他喉結重重滾動——墨色中均勻分布著細小的暗紅顆粒,在放大鏡下呈現出不規則的結晶體,那是血液凝固後留下的痕跡。這種"血墨"製法,他在《便民圖纂》裡見過記載,本是孝子為父母守喪時用的古法,此刻卻成了少女的絕筆。
"大人,這不是普通墨汁,"陳墨的銀簽子輕輕劃過字跡,碎屑簌簌落在硯台上,"墨裡摻了人血。"他指向布片邊緣的鋸齒狀撕痕,每道裂口都帶著向左上方的撕扯弧度,"三日前在停屍房,卑職發現李二妞的指甲縫裡嵌著相同紋路的布帛殘片,指腹還有新鮮的撕裂傷——"他忽然從卷宗裡抽出驗屍格目,"指尖皮膚組織的創麵,與布片邊緣完全吻合。"格目上的"頂名費三錢"與布帛上的血字,形成冰冷的呼應。
布帛在燭光下輕輕顫動,陳墨注意到布麵隱約有網格狀紋理——那是川東麻布特有的經緯,與蘇府賬冊常用的宣紙截然不同。他忽然想起在青泥嶺走訪時,老獵戶曾說過的民間密寫術:"曬乾的米湯拌上灶灰,寫在麻布上能藏半年,遇著皂角水就顯形。"這種源自漢代"孔壁古文"的密寫術,如今在川東佃戶手中,成了對抗苛稅的武器。
"大人請看,"陳墨將布帛舉至火塘上方,麻布纖維間果然浮現出細密的網格,"這是用米湯寫的底紋,每個網格對應《九章算術》的方寸之數。"他指向布帛右下角的靛青印記,"蘇府的火漆印蓋在這裡,卻不知下麵藏著百姓的算盤——"用銀簽子輕點網格交點,"每畝三錢的重稅,正是用這種民間算法算出來的。"每個交點上,似乎都能看見佃戶們用手指蘸著米湯,在麻布上偷偷計算的身影。
陳墨從檔案箱取出三個月前繳獲的私鹽賬冊,翻到用魚膠粘合的夾層頁:"卑職在鹽商處見過相同的暗格機關,"他指著賬冊裡的夾頁,"表麵是合法鹽引,夾層藏著私鹽數目,"目光回到眼前的布帛,"蘇府顯然學了這手,表麵是官方攤派表,暗格裡藏著吃人的真賬。"鹽商的舞弊,如今成了蘇府的模板,官商勾結的鏈條,越拉越長。
林宇的火槍在兩張紙頁間劃過:"這麼說,蘇府的假丁冊、火漆印,都是跟鹽商學的?"他突然抽出火漆密信,蠟印上的"丁口損耗"與布帛上的"每畝三錢"形成詭異呼應,"老子原以為是官商勾結,現在看,根本就是蛇鼠一窩!"火漆印上的官印,此刻看起來格外諷刺。
更夫敲過寅時的梆子,陳墨突然發現布帛背麵有極細的劃痕。借著火光細看,竟是用指甲刻的算術:"三丁折銀九兩,可買糙米三十石——"每個數字旁邊都有小小的斷指圖案,最小的那個還帶著淚痕。這種用身體書寫的算術,是川東百姓在苛稅下的無奈創造。
"這是李二妞的字跡,"陳墨想起在她閨房發現的女紅樣本,"她本是縣學教諭的女兒,認得字,"聲音突然哽咽,"卻被蘇府算成‘可售丁’,七分陪嫁田抵了頂名費,還要賠上自己的命。"閨房裡的女紅,如今隻剩下這半片布帛,和上麵的血字。
林宇的槍口重重砸在桌上,驚飛了停在布帛上的飛蛾:"老子現在就帶人抄了蘇府!"他指向布帛上的血字,"這就是最好的兵符,讓那些禦史老爺看看,他們的烏紗帽下,堆著多少這樣的血賬!"飛蛾撲火的瞬間,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鬥爭。
卯時初刻,陳墨將布帛與蘇府假丁冊並列,發現"李二妞"的名字在兩本冊子上出現了三次:假丁冊記為"成丁男,李二狗",攤派表寫成"女,十八歲,頂名三丁",而暗格布帛上,是用血淚寫的真名。這種身份的割裂,正是蘇府舞弊的核心,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賬冊上的數字。
"他們在玩文字遊戲,"陳墨用狼毫在沙盤上寫了三個名字,"假丁冊騙官府,攤派表嚇百姓,暗格布帛記真賬,"筆尖在"李二妞"三字上劃出深痕,"一個弱女子,就這樣被拆成三個身份,被吃乾抹淨。"沙盤上的字跡,仿佛在訴說著無數個"李二妞"的悲劇。
林宇忽然指著布帛上的血字:"你說,這布帛為啥藏在圖冊暗格裡?"他的火槍在圖冊邊緣敲擊,"是不是李二妞臨死前,想把證據留給我們?"火槍的敲擊聲,仿佛在叩問曆史的真相。
當第一縷陽光照在布帛上時,陳墨忽然發現血字在晨光中呈現出不同的層次:表層是新鮮的人血,中層混著米湯,底層竟有極細的發絲——那是將頭發燒成灰摻入墨汁,取"血發為證"的意思。這種古老的立誓方式,如今成了對苛稅的控訴。
"大人,"陳墨將布帛鄭重包入藍布,"這不是普通證物,"想起李二妞棺木裡那半支斷筆,"這是川東百姓用命寫的《告天狀》,"望向林宇染血的甲胄,"我們要帶著它踏平蘇府,讓每個暗格裡的冤魂,都能看見天日。"藍布包裹的,不僅是證物,更是無數百姓的希望。
林宇猛然站起身,盔甲甲葉相撞發出清響:"傳令火銃隊,卯時三刻開拔!"他接過布帛小心揣入貼胸甲胄,"老子親自護著這血證,等抄了蘇府三房,就用他們的火漆爐熬皂角水,讓天下人都看看,什麼叫‘丁稅折銀,每畝三錢’!"火銃隊的整裝,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正義之戰。
窗外傳來火銃上膛的聲音,陳墨望著林宇的背影,忽然想起祖父在應天府衙的教誨:"刑房刀筆,當為百姓剖肝膽。"此刻手中的白玉放大鏡泛著冷光,鏡背的"明察秋毫"四字,正映照著布帛上的斑斑血痕——這祖傳的勘合神器,終將在這場與暗格的較量中,照見一個王朝的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