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笏與田契_明末隱龍_线上阅读小说网 

朝笏與田契(1 / 1)

卯時剛過,文廟就泡在淅淅瀝瀝的小雨裡。飛簷上的石獸模模糊糊的,泮池飄著新掉的梧桐葉,水珠在葉麵上滾來滾去,還能折射出彩虹光。蘇敬軒抄起象牙朝笏,"啪"地砸在石欄杆上,玉墜子骨碌碌掉進池子裡,濺起的水花把他新做的醬色官服都打濕了。胸前繡的獬豸神獸被雨水一衝,亮得跟從書裡蹦出來似的。旁邊站著二十來個老爺,腰間玉佩在霧氣裡泛著冷光,袖子裡露出的田契角上,鮮紅的"頂名戶免稅"印章格外紮眼——印章上的獬豸前腳翹著,獨角直直指天,跟蘇敬軒馬上要扯的謊一模一樣。

"按田收稅這是壞祖宗規矩!"蘇敬軒舉著朝笏衝欞星門比劃,象牙上刻的十二道水紋讓雨一淋,亮得反光。他下意識摩挲朝笏邊上的雲雷紋,摸到刻著"忠孝傳家"的小字,那是三年前在應天府特意找人刻的,老爺子臨死還攥著他的手念叨:"敬軒,咱家的臉麵就靠這朝笏撐著了。"這會兒摸著這些字,他突然想起三房密室裡那本《損丁簿》,每頁都是紅手印,跟眼前稅冊上的血印子沒兩樣。要是真按田清稅,蘇府千頃良田怕要去了大半,兒孫們以後拿什麼維持體麵?祠堂裡列祖列宗的牌位,難道要靠頂名戶的破田契供養?"太祖爺在《皇明祖訓》裡白紙黑字寫著,"黃冊十年一造,丁稅按戶算"!"他喊得嗓子都破音了,尾音像被掐住似的直打顫——天知道他虛報了多少頂名丁,吞了多少寡婦的陪嫁田,要是老祖宗知道,不得扒了他的皮?"成祖遷都時也說了,丁稅折銀不能超過七分二厘!現在倒好,查什麼隱田,這分明是要把洪武、永樂年間的規矩全掀了!"話雖這麼說,他心裡比誰都清楚,那些記在頂名戶名下的良田,早就在他給兒子們分家產時劃成了私產,要是清丈下來,三房的根基怕是要動搖。

林宇抄起燧發槍,槍托在石欄上敲了敲,水珠劈裡啪啦往下掉,黑洞洞的槍口泛著冷光。"蘇老爺對祖訓背得挺熟啊,"他冷笑一聲,槍管戳了戳蘇府田契上寫著"瘠薄荒地"的批注——那字跡新得能蹭一手墨,"怎麼不記得《太祖實錄》裡還寫著,"隱瞞五百畝田,裡長都得跟著倒黴"?你家瞞了一千多畝,按律該怎麼判?"他說話時,甲胄嘩啦作響,驚得寒鴉在文廟上空直打轉。

陳墨嘩啦抖開《大明律》,泛黃的紙頁上朱筆圈著"欺隱田糧"的條目,還夾著片靛青色碎布——正是從李二妞棺材裡找到的。"洪武十八年,嘉定縣丞貪了一百畝田,太祖爺下令砍頭示眾,還把人皮剝下來填草!"他用銀簽子戳了戳紙頁,故意盯著蘇敬軒煞白的臉,"您虛報三十六戶頂名丁,比嘉定那案子還多三倍!"蘇敬軒隻覺一陣眩暈,眼前閃過兒子們在賭坊一擲千金的模樣——那些銀子,哪筆不是從頂名戶的田租裡摳出來的?要是自己真被治罪,兒孫們沒了田產,怕要從人上人變成階下囚。

蘇敬軒突然轉身衝著大成殿作揖,舉著朝笏擋住半張臉——他哪敢看孔子像,生怕被看穿密室裡那本血手印按滿的賬本。殿裡飄出的檀香混著雨水味,讓他想起去年祭祖時,供桌上擺的金絲楠木牌位,那可是用頂名戶的田換來的。"孔夫子說了,"名不正則言不順"!"他帶著哭腔,可一提到"名正"倆字,立馬來了精神——隻要名頭占理,就能保住這些田產!"太祖定下裡甲製,十戶一甲,甲首負責收稅,"他突然轉頭瞪著林宇的盔甲,發現鐵甲上的血鏽顏色,跟自家火漆印一模一樣——那可是用戰死士兵的血調的朱砂,"現在倒好,您拿火銃當甲首,這是要把太祖爺定的規矩全廢了?"說著他摸了摸袖子裡的田契,指尖碰到女兒繡的平安符——那上麵的絲線,都是拿頂名戶的田租換來的。想到這兒他心裡一哆嗦,女兒出嫁時他特意陪嫁了三百頃良田,全記在頂名戶名下,要是被官軍查出來,親家會不會退婚?女兒在婆家還能抬得起頭嗎?"規矩要是沒了,天下的老爺們誰不寒心?"這話既是說給官兵聽,也是在給自己壯膽,仿佛隻要守住祖製的大旗,蘇府的千秋基業就能穩如泰山。

雨越下越大,砸在朝笏上噠噠響。蘇敬軒盯著林宇手裡的稅冊,紅手印被雨水泡得更紅了,跟密室裡那本賬本上的血印子一模一樣。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剛當家時,老爺子說的話:"敬軒,丁口報得多,稅就能少交。"那時候他哪懂什麼"頂名丁",還以為是持家妙招,直到親眼看見護院剁了佃戶的手指,才知道這法子有多狠。如今老爺子早已入土,可蘇府的田產卻像滾雪球般越攢越多,他不是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冤魂,隻是一想到長子要襲爵,次子要捐官,女兒要攀高門,就不得不把心一橫——祖宗打下的基業,總不能在他手裡敗光吧?

"林將軍知道嗎?"他袖口繡的獬豸抖落水珠,跟田契印章上的神獸對著眼,"《戶役律》開頭就寫著,"軍戶民戶各管各的,亂改要打一百板子"!"他用朝笏戳了戳血書,故意不看"李二妞"這三個字——那戶人家就是他親手挑的,還記得她爹在祠堂磕頭,額頭磕得鮮血直流。"這些所謂的"頂名丁",根本就是軍戶逃出來的!"他語氣裡帶著不屑,可"頂名"倆字剛出口,舌頭就像被燙了似的發僵,畢竟三房的頂名術早已成了公開的秘密,要是真被坐實,不僅田產難保,恐怕連族譜上的名字都會被除名,蘇氏祠堂裡,哪容得下一個犯了"紊亂戶籍"罪的家主?"陳大人管著刑房,居然縱容軍戶改戶籍,該怎麼治罪?"

林宇捏著血書的手青筋暴起,紙背麵"丁稅如刀"四個字都快滲出血來。"蘇老爺揣著明白裝糊塗!"他甩出戶籍牒,上麵"李二狗"三個字蓋著偽造的裡長印,還帶著蘇府火漆特有的鬆脂味,"人家明明是民戶,您改成軍戶,不就是惦記著那七分永業田?"他把火銃抵在假印章上,"太祖爺定的規矩,永業田隻能傳給女兒,您連這都敢改?"蘇敬軒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耳邊響起女兒的話:"爹,這些田契怎麼都是彆人的名字?"他不敢回答,隻能用朝笏擋住女兒疑惑的眼神。如今聽林宇提起,心裡更是發虛——那些本該屬於女兒的永業田,早就被他劃進了三房的**,要是女兒知道真相,會不會怨他?

蘇敬軒太陽穴突突直跳,耳邊響起女兒的話:"爹,這些田契怎麼都是彆人的名字?"他強撐著舉起朝笏,在空中劃拉了個圈:"各位看看,這稅冊把軍田民田全弄混了!太祖爺說了,軍田放邊疆,民田在內地!"朝笏重重戳在"隱田"倆字上,他想起三房在鬆潘衛的軍屯田產——那邊的佃戶可比內地的好管多了,要是軍田民田沒了界限,蘇府在邊疆的私田可就藏不住了,那些拿人命換來的地契,遲早要被火銃隊翻個底朝天。到時候,彆說家族的榮耀,恐怕連子孫的性命都難保。"林將軍把民田當軍田算,就不怕成祖爺《武臣大誥》裡"紊亂戶籍"的罪名?"他不敢往下想,隻能把希望寄托在祖製的條文上,仿佛那些泛黃的典籍,真能成為蘇府的護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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