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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與現實的絞殺(1 / 1)

陳墨拿銀簽子在《頂名丁賬》上劃拉,泛黃紙頁被雨點子砸得直響。簽子頭的水珠滴在“三錢頂名費”那行字上,墨漬立馬暈開一片。張狗兒的賣身契輕飄飄落在蘇敬軒腳邊,紙角的紅手印正好對著他靴子上三房特有的斷指紋,雨水一衝,紋路都糊了。

“蘇老爺天天讀《孟子》,”陳墨的聲音混著雨聲,“總該知道‘有恒產者有恒心’這句話吧?”銀簽子停在帶血的字跡上,暗紅的血痕泡了雨水,看著瘮人得很,“您腰間那疊蓋著火漆印的田契,”他盯著蘇敬軒腰間七道油亮的封印,“哪一道不是用斷指換來的?”

蘇敬軒太陽穴突突直跳,三年前冬至夜的事兒突然在眼前打轉——三房密室裡點著十八盞羊角燈,雨水順著房梁往下漏,燈芯跟著明滅。護院頭頭渾身濕透,捧著本帶血的賬冊直哆嗦,青磚地上洇出一大片水窪。他死死盯著賬冊上“三錢”兩個字,突然想起老爹咽氣前塞給他的田契,首頁邊角的紅點和地上賣身契的手印,簡直一模一樣。

“陳將軍彆強詞奪理!”蘇敬軒抄起朝笏往稅冊上一拍,象牙板子泡了水,海水紋都脹得變形,“太祖爺定下‘魚鱗圖冊’,讓裡長親自丈量田地,”朝笏重重戳在“履畝清丈”四個字上,心裡卻惦記著密室裡快燒完的假魚鱗圖,紙灰正混著雨水往下滴,“可不是讓火銃隊衝進文廟!”

“砰!”林宇突然朝天放了一槍,驚得寒鴉撲棱棱亂飛,槍聲在文廟院子裡來回撞,泮池水麵都震出一圈圈波紋。“蘇老爺總提祖製,”他從稅冊裡抽出張發黃的殘頁,手指碾過“蘇府丁口二十”的記錄,黴斑都泡綠了,“洪武二十年,您祖上不過百畝地的小戶,”火銃管子敲了敲朝笏,“現在兩千多丁口,多出來的一千九百八,都是按‘祖製’頂名充數的吧?”

這話像根刺紮進蘇敬軒心裡,十六歲跟著老爹查賬的事兒全冒出來了——老爹拿旱煙袋在賬冊上敲得火星直濺:“敬軒,丁口就像田產的皮,皮厚了肉才肥。”現在那些虛立的戶頭,全變成稅冊上血紅的手印,在雨裡看著跟張殺人地圖似的。

“祖製?”蘇敬軒聲音發啞,盯著泮池裡漂著的玉墜子,水麵倒影裡的欞星門牌匾都被雨水泡得變形,“太祖爺要是知道現在丁稅重得能吃人,說不定也會改按田征稅……”話出口才驚覺說錯了,慌忙補道:“不過祖製可不能隨便改!”可雨聲太大,這話轉眼就被衝散了。

陳墨“唰”地翻開賬冊末頁,夾層裡的斷指記錄露出來,半片帶血的藍布掉在地上。“蘇老爺知道嗎?”銀簽子指著“李二妞,斷兩指,抵七分田”那行字,“她跳**,在您送的陪嫁布上用皂角水寫了血書,”又指了指蘇敬軒鞋底的藍漬,“證據就在這兒呢!”

晨鐘敲到第九下,銅鐘震得石欄杆直晃悠。火銃隊的腳步聲“咚咚”地砸在青石板上,蘇敬軒聽著就像有人在他心口打鼓。他低頭瞥見稅冊裡夾著的朝笏拓片,背麵“飛灑田”“詭寄田”的字,和他密室賬本上的筆跡一模一樣。那些密密麻麻的田畝數字,在雨裡晃悠晃悠,竟變成火銃隊衝進來的影子。

“就算有隱田,也該按祖製讓布政司來查!”蘇敬軒舉著朝笏嚷嚷,雲雷紋都被雨水衝得發白,“陳將軍帶兵闖文廟,壞了《大明會典》‘文官治民’的規矩!”說著下意識摸向袖子裡的田契,摸到女兒繡的平安符,珠子正往下滴水,像在哭他要露餡的秘密。

陳墨突然蹲下,銀簽子挑起蘇敬軒鞋底的藍漬:“這染劑,和李二妞指甲縫裡的一模一樣。”蘇敬軒看著對方鏡片裡自己慘白的臉,霧氣模糊了陳墨的表情,卻把他的慌張照得清清楚楚。他猛地想起半個月前在染坊——木盆裡皂角水冒著泡泡,他親手把寫著“頂名三丁”的密信按進水裡,哪知道李二妞早把證據縫進了陪嫁布裡,現在成了釘死他的鐵證。

“您親手調皂角水毀密信,這就是您說的‘祖製’?”陳墨轉著銀簽子,冷光晃得蘇敬軒直眯眼。這話驚得石欄杆縫裡的麻雀“撲棱”飛走。

“當啷!”蘇敬軒的朝笏掉在《孟子》上,砸在“民為貴”那篇,濺起的水珠落在“民”字上,像滴了血。他突然瘋了似的笑起來:“天下的縉紳哪個不按太祖‘重士抑商’的規矩辦事?殺了我一個,能改變祖製嗎?”嘴上硬撐,心裡明白三房的頂名把戲要完犢子——長子的賭坊、次子的官位、女兒的嫁妝,全拴在這些隱田上,現在田契要露餡,子孫可咋辦?雨水順著朝笏上的獬豸鈕往下淌,跟密室裡《損丁簿》上的血痕一個樣。

林宇把火銃抵住他後背,金屬的寒氣透過濕透的官服直往骨頭縫裡鑽。“祖製?”林宇從稅冊掏出張狗兒的絕筆,炭筆字被雨水泡得像血痕,“這孩子十二歲,斷指時沒哭,喊的是‘還我良田’!”三百杆火銃齊刷刷上膛,聲音在文廟炸開,“您那祖製,在斷指孩子麵前,屁都不算!”

泮池的水紅得瘮人,也分不清是雨水衝淡了血,還是血染透了水。蘇敬軒盯著稅冊上的紅手印,滿腦子都是密室裡的《損丁簿》,每頁都寫著“隱田百頃,頂名丁三十”。那些名字在雨裡變成無數斷指的手,從池子裡伸出來扯他的官服。“撲通”一聲,他膝蓋跪在青石板上,朝笏滾進池子裡,背麵的田畝數在水麵漂著,和稅冊上的隱田標記嚴絲合縫,就像他刻在朝笏內側缺筆的“損”字——他拿祖製當幌子,到底蓋不住斷指戶的血和淚。

晨鐘停了,火銃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蘇敬軒望著漂在泮池裡的朝笏,獬豸鈕慢慢沉進水裡。老爹臨死前那句話突然冒出來:“敬軒,讀書人的刀要藏在朝笏裡。”現在他才明白,這把刀最後捅向了自己——那些頂名把戲、假魚鱗圖,早成了懸在脖子上的索命繩。這場大雨,就是老天爺給他下的判決書。

稅冊被雨翻開,血書和隱田圖攤在眼前,三十七枚紅手印像開在灰撲撲文廟裡的血梅。蘇敬軒眼前開始模糊,老爹在祠堂的背影、兒子在賭坊揮霍的樣子、女兒收到退婚書掉眼淚的畫麵,走馬燈似的轉。他伸手去夠泮池裡的朝笏,指尖剛碰到冰涼的水麵,就再也抓不住了——就像他抓不住三房的千畝良田,抓不住被他害慘的斷指戶,抓不住自己瞎編亂造的“祖製”。雨水混著眼淚從他臉上往下淌,鹹得發苦。

朝笏徹底沉進池底,獬豸神獸的獨角閃了最後一下光。蘇敬軒跪在地上,任雨水衝刷官服上的血漬和藍印,聽著火銃隊砸開蘇府大門的巨響。他終於明白:祖製不是攥在手裡的朝笏,是老百姓手裡的田契;士紳不該躲在祖製背後使壞,該給百姓守好田地。可惜明白得太晚了,斷指戶的血染紅了泮池,火光照亮了密室裡的罪證,他的朝笏也成了曆史裡的破船板,載著他的貪心和後悔,永遠沉進了真相的深潭。

晨鐘又響了,這次是清亮的報曉聲,驚得池子裡的鳥兒全飛起來。蘇敬軒望著欞星門外騰起的火光,知道三房的好日子到頭了。他摸了**前的補子,獬豸的眼睛被雨水衝得沒了光澤,就像他守了半輩子的祖製,在晨光裡露出了被貪腐蛀空的裂縫。那些紅手印、被搶走的良田、冤死的亡魂,都會在新稅冊、百姓嘴裡、史書裡,留下永遠抹不掉的印記——這就是對他,對所有貪腐的人,最狠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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