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剛停,青石板上熱氣直冒。柳如煙輕輕推開書房門,就見林宇背對著她,盯著牆上掛的《坤輿萬國全圖》發呆,桌上攤著本《幾何原本》,密密麻麻全是小字批注。
“主人,您真打算死磕著幫那洋和尚傳教?”柳如煙隨手把濕漉漉的鬥笠往架子上一扔,上麵的珍珠串跟著晃悠,一臉不解,“重慶老百姓剛吃上飽飯,誰家樂意讓孩子浪費時間聽他念叨上帝?”她攥緊袖子,想起前幾天湯若望在碼頭傳教,被幾個扛大包的當成瘋子,差點挨揍的樣子,急得直跺腳,“您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何苦把人脈和精力砸在這注定打水漂的事兒上?還不如多拉攏點朝廷大官實在!”
林宇轉過身,燭光照得他半邊臉明半邊臉暗。他慢悠悠合上書,似笑非笑地說:“如煙,你真以為我想在這巴山蜀水間立十字架?”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江上的潮氣裹著碼頭的喧鬨一股腦灌進來,“湯若望就是塊敲門磚,敲開西洋學問大門用的。那些看著精巧的天文儀器,背後藏著傳教士滲透知識的小心思;改曆法的書裡,日心說和地心說吵得不可開交。等這德國傳教士抱著渾天儀踏進紫禁城,帶來的可不隻是準到分秒的日曆,還有拿數學公式包裝的神學密碼——就靠這磚,才能打破那些老學究‘奇技淫巧’的老觀念。”
柳如煙皺著眉頭,滿臉懷疑:“可他天天念叨《聖經》,能有啥真本事?”
“糊塗!”林宇猛地轉身,折扇“啪”地拍在桌上,硯台裡的墨汁都濺出來了,“你當利瑪竇、徐光啟耗儘心血合譯《幾何原本》是鬨著玩?那套前六卷字字珠璣的譯本,用嚴謹的公理體係推開了科學之門!還有湯若望,他帶來的《遠鏡說》能教人造望遠鏡觀測天象,《坤輿格致》裡藏著采礦冶金的妙法。這些傳教士肚子裡裝的,是能造鐵甲巨艦破浪遠洋、設計水渠灌溉萬頃良田的真本事!”他抓起書嘩啦啦翻著,“就說這幾何,學會了能精準量地、設計堤壩,比那些隻會搖頭晃腦的老學究強多了!”
柳如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可這和傳教有啥關係?萬一他發現咱們就想利用他……”
“所以得先畫個大餅吊著他。”林宇眼睛一轉,坐回太師椅慢悠悠搖扇子,“讓他覺得咱們真心幫他傳教,他才會把壓箱底的本事全掏出來。等老百姓見識到這些西洋學問能實實在在改善生活,願不願意聽上帝的福音,還不是老百姓說了算?”
柳如煙突然想起什麼,追著問:“可老百姓真會為了這些洋學問改信上帝?”
林宇一聽,笑得前仰後合:“老百姓信啥,從來和教義精不精妙沒關係。”他拿扇柄指著窗外,“鬨饑荒那年月,樹皮被啃得見了白茬,觀音土填得人腹脹如鼓。我親眼見著李寡婦攥著半塊摻了麩皮的窩窩頭,跪在城隍廟前磕頭,額頭磕出血印子,求菩薩賞口吃食。可最後還是把女兒賣給糧販子換了三升糙米——你說,那滿殿的金身羅漢,怎就沒聽到她的哭喊?到了兵荒馬亂的時節更荒唐,鄰村王鐵匠鑄了麵繡著“護佑蒼生”的杏黃旗,掛在村口老槐樹上。說是誰從旗底下過三遭,槍子兒就會繞著走。那些扛著鋤頭的莊稼漢,白天躲在戰壕裡念叨這麵旗,晚上卻偷偷往懷裡揣符咒——你看,他們拜的到底是神佛,還是心裡那點虛妄的念想?說到底,人在絕境裡抓的哪是信仰,不過是攥緊了能救命的最後一根稻草,哪怕這稻草是廟裡的香灰,還是村口的破旗。”他收起笑,眼神冷得像冰,"記住了——當樹皮都被剝光,觀音像能熬成粥?教堂的十字架能掰碎了換兩斤糙米?這世道,沒飯吃的時候,誰還管上帝在不在?"
這話像一悶棍敲得柳如煙腦子“嗡”地一下,她突然明白,在林宇眼裡,湯若望的價值壓根不在傳教,而在他那些能改變蜀地命運的學問。
“那咱們下一步……”柳如煙剛開口,就被林宇抬手攔住。
“明天起,讓湯若望著手辦新式學堂。”林宇眼裡閃著野心的光,“先教天文曆法,讓老百姓知道西洋學問能精準預測節氣。每月朔望,在文廟前豎起渾天儀模型,當著眾人麵推演月食時刻,誤差不超過半盞茶功夫。"他抬手比劃著儀器運轉的軌跡,"再教幾何算術,用勾股定理丈量田地邊界,算得比老賬房先生快三倍,學了就能蓋出冬暖夏涼的洋樓。"
說到此處,他將折扇重重拍在八仙桌上:"還有,整個重慶府,12歲以下的孩子必須免費上學!"窗外蟬鳴突然歇了聲,他踱步到窗邊,望著街巷裡嬉鬨的孩童繼續道:"凡送孩子入學的,按人數減免賦稅——一個孩子減三成,兩個減六成,三個直接免徭役!但誰敢不送,除了加倍征稅,還要把姓名刻在城門口的黑榜上,讓十裡八鄉都知道這戶人家耽誤子孫前程!"”
柳如煙瞪大了眼睛:“主人,這麼大動靜……”
"教育要從娃娃抓起。"林宇將茶盞擱在窗台上,青瓷與青石相觸發出清響,驚飛了簷下棲著的夜梟。他凝視著窗外濃稠如墨的夜色,燭火在背後將身影拉得老長,"你看那些私塾裡搖頭晃腦的孩童,現在種下知識的種子,十年後這些孩子就是咱們革新蜀地的主力軍。"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杯沿燙出的雲紋,他聲音漸沉,"西洋的蒸汽輪船能破浪千裡,留洋歸來的學生卻發現故土連條像樣的鐵路都沒有。咱們要建新式學堂,既教他們測算星辰軌跡、繪製機械圖紙,更要讓他們從小浸潤蜀地風骨。等這些吃著岷江米長大的孩子,既能用洋人的學問開眼看世界,又把經世濟民的根紮在故土,將來蜀地才能真正站起來,在朝堂上爭得一席之地。"
柳如煙看著意氣風發的林宇,心裡五味雜陳。她知道,一場拿知識當誘餌、拿利益當鉤子的博弈,已經悄悄開場了。而湯若望這個漂洋過海來的傳教士,還不知道自己馬上要變成這場博弈裡最重要的棋子。
夜越來越深,書房裡的燭火還亮著。林宇重新拿起《幾何原本》,眼神裡又貪婪又堅定。在他的盤算裡,蜀地的將來不該隻有燒香拜佛的寺廟道觀,更得有書聲琅琅的學堂,還有靠西洋學問建起的堅固城池。至於上帝的福音能不能在這兒傳開,早就不在他考慮範圍內了。
當林宇命人將推行義務教育的告示貼滿重慶府的城牆時,晨霧還未散儘。告示邊角被露水洇濕,墨跡暈染開來,但上麵工整的字跡依然清晰奪目:
“重慶府義務教育令:凡十二歲及以下孩童,均須入新式學堂就讀。即日起,送學家庭可享三重厚惠——其一,按入學孩童數量減免賦稅,最多可免全年稅賦半數;其二,學堂免費提供筆墨紙硯與書籍,三餐皆備溫熱飯食;其三,學業優異者,可獲官府頒發‘勤學章’,憑此章可優先獲得工坊學徒名額、參與官府差事選拔。
或問:讀書於百姓何益?答曰:學堂教授格物算術,可助丈量田畝、計算盈虧;天文曆法之學,能精準預測節氣,不誤農時;更有西洋先進之術,日後可建造堅船利炮,保我巴渝平安。昔時讀書乃富貴專享,今官府傾儘全力,隻為讓寒門子弟亦能通古今、曉中外,他日成為棟梁之材,改換門庭。
另有嚴令:拒學者賦稅翻倍,且於鄉鄰間公示批評;阻撓他人送學者,以擾亂教化論處。教育乃強國根本,望我府百姓,莫失此千載良機!”
挑著菜擔的老農伸長脖子辨認,竹扁擔壓得咯吱作響,渾濁的眼睛裡滿是困惑與不安。
不出三日,朝天門碼頭的茶館裡就炸開了鍋。“家裡的娃不去學堂,稅賦就要翻番?這不是要人命嗎!”滿臉溝壑的李老漢拍著八仙桌,震得茶碗裡的茶葉上下翻飛,“我家虎娃七歲就跟著我下河摸魚,十歲能撐船過險灘,去學堂能學這些本事?”他的話引發一片附和聲,茶客們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
“就是!女娃子讀什麼書?遲早要嫁人,不如在家學些針線活!”張嬸用圍裙擦著手,尖細的嗓音穿透嘈雜,“再說了,學堂裡教的那些洋玩意兒,什麼日心說、幾何圖,聽得人腦袋都大了,哪有《三字經》實在!”
巴縣學宮的青磚灰瓦間,壓抑的氣氛如烏雲般籠罩。屋簷下懸掛的“萬世師表”匾額落滿灰塵,廊柱上鐫刻的“克己複禮”字樣在暮色中泛著冷光。文廟大殿前的青銅香爐中,香灰被風卷得漫天飛舞,仿佛預示著一場風暴的來臨。晨讀時分,本該響起的朗朗書聲被此起彼伏的拍案聲取代。
“荒謬!簡直荒謬至極!”王秀才一腳踢開半掩的書房門,洗得發白的青衫下擺掃過門檻,揚起一片灰塵。他手中的折扇狠狠砸在雕花木案上,震得硯台裡的墨汁飛濺,在剛寫好的《論語》批注上暈開一片漆黑,“林宇這豎子,竟敢公然踐踏祖宗成法!”他脖頸青筋暴起,山羊胡隨著怒吼劇烈抖動,眼中滿是被冒犯的怒火。
“夫子息怒!”一旁的書生剛要開口勸阻,就被王秀才揮手打斷。“息怒?如何能息!”王秀才抓起案頭手抄的《朱子家訓》,紙張在他顫抖的手中嘩嘩作響,“‘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如今倒好,不教四書五經,卻去搞什麼西洋算術、日心說!這不是要斷我華夏千年文脈,讓黃口小兒都去做那數典忘祖的蠻夷嗎!”
“正是!”學宮山長李淳風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進來,雪白的胡須氣得直顫,“前些日子我去府衙打探,聽聞那新式學堂的教材,竟將《幾何原本》與《格物》之書並排擺放!”他重重地將拐杖杵在地上,青磚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格物之學雖出自華夏,卻被他們曲解亂用,與西洋奇技混為一談,這是要讓聖人之道蒙羞啊!想我等寒窗苦讀數十載,鑽研經史子集,如今卻要被這些旁門左道取而代之,老夫絕不答應!”
王秀才突然舉起手中泛黃的《論語》,書頁在他劇烈的抖動下嘩啦作響,布滿血絲的雙眼掃視著眾人:“諸位可知孔聖人早有明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自春秋以降,這句話便是治國安邦的至理!”他猛地將書摔在案上,震得硯台裡的墨汁再次迸濺,“上古三代,百姓隻需遵循禮樂製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何曾需要知曉天地運行的道理?秦始皇焚書坑儒,看似殘暴,實則是不讓黔首妄議朝政!”說著,他用乾枯的手指用力戳著書頁,“漢高祖於灞上駐軍時,麵對秦末苛政導致的民心惶惶,以“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這簡約至極的約法三章,迅速收攬關中民心。此法雖未深究其法理淵源,卻以雷霆之勢蕩滌秦朝繁雜律法,讓百姓在戰亂初定之際,於混沌中尋得行為準則,進而奠定四百年漢室基業。唐太宗開創貞觀之治時,深諳禮教對維係社會秩序的關鍵作用,他以儒家綱常為核心,修訂《貞觀律》,將“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融入治國方略。通過完善科舉製度選拔人才,以禮製規範社會各階層行為,使萬民在禮教框架下安居樂業,終成“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盛世景象。”
一名儒生激動地站起身,手中的戒尺重重敲在書案上:“"夫子所言極是!自倉頡造字以來,文字便該是士大夫的圭臬。若讓庶民知曉天文地理、西洋奇術,豈不是要亂了尊卑貴賤的秩序?就像田間的耕牛,隻需要知道低頭拉犁,何必了解日月星辰?昔日商鞅徙木立信,終究落得五馬分屍的下場,可見變革之術萬不可輕啟。這些泥腿子若識了洋文,讀了西書,必然生出非分之想?屆時,朝堂之上臣子直視龍顏而不知避諱,街市之間孩童嬉笑竟對尊長失了禮數,市井流言妄議朝政成風,士紳之家嫡庶顛倒綱常儘亂。"君君臣臣"的綱常若崩,便如大廈斷梁、江河潰堤,天子威嚴掃地,社稷根基動搖;"天地君親師"的禮法若廢,恰似日月蒙塵、乾坤失序,上不敬天,下不畏法,親不慈孝,師無尊嚴,此等亂象一旦蔓延,我朝千年傳承的禮樂文明恐將毀於一旦!"他撚著稀疏的山羊胡連連搖頭,袖口繡著的金線雲紋隨著動作微微起伏,"聖人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乃千年不易的治世良方啊!"正是如此!”王秀才佝僂著背,如同一隻炸毛的公雞,在書房裡來回踱步,袍角掃落案頭堆放的《孝經》抄本,“百姓生來就該安安分分種地做工,學那些格物算術有何用?這格物之道,講的是透過現象看本質,若泥腿子學會丈量田畝,知曉了勾股定理,豈不是要拿著皮尺去丈量士紳家的祖田?那些世代相傳的田契上,多是模糊記載著“東至山澗,西抵官道”,亦或是“南北長三十丈,東西闊二十丈”,卻無精確測繪。可當粗鄙農人拿著丈杆逐寸量過,發現契約上寫著百畝的田產,實際竟不足八十畝,他們豈會善罷甘休?屆時,鄉野間必是流言四起,佃戶們難免生出質疑之心,士紳們苦心經營的田產豈不是要生出變數?再說那算術,精於計算之人能算出錢糧出入,若是讓那些目不識丁的百姓掌握了,更是後患無窮。以往征收賦稅,不過是賬房先生大筆一揮,“每畝稅銀三錢”,百姓們即便覺得沉重,也隻能默默承受。可一旦他們學會了加減乘除,便能算出自家收成與賦稅之間的懸殊。若發現官府多征了半成稅銀,或是地主在租子上做了手腳,這些泥腿子們定會群起而爭。長此以往,賦稅製度搖搖欲墜,這豈不是動搖了朝廷根基?教他們天文曆法,更是萬萬使不得。欽天監觀測星象、製定曆法,那是關乎國運的大事,容不得半點差錯,也容不得他人置喙。這些百姓若是知曉了日月運行之理,學會了推算節氣,恐怕就要對欽天監頒布的曆書指指點點,甚至挑戰欽天監的權威。到那時,天象異變,吉凶禍福的解釋權一旦落入百姓手中,朝廷的威嚴何在?天下豈不是要亂了套?”他突然停住腳步,捶打著牆壁上懸掛的《朱子治家格言》,“林宇推行義務教育,分明是要攪亂這傳承千年的安穩世道!自周公製禮作樂,孔聖傳經授道,詩書教化向來是世家大族手中的圭臬,寒門子弟若想窺得學問門徑,非得依附於高門之下不可。如今竟要讓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漿洗婦人都能讀書識字,這與將虎兕放歸山林何異?一旦民智大開,他們知曉了《詩》中“伐檀”之怨、《書》中“湯武革命”之事,便會生出不該有的欲望,不再甘心被士大夫階層管束。田間的農夫會質疑賦稅之重,市井的商賈會不滿抑商之策,織機旁的織女會抱怨勞役之苦。長此以往,綱常倫紀何存?禮樂教化何用?到那時,天下必亂!”。
“絕不答應!”一眾儒生齊聲怒吼,聲浪震得房梁上的積塵簌簌落下。有人將手中的《孟子》摔在地上,書頁被憤怒的腳步踩得稀爛;有人扯下牆上懸掛的《孝經》條幅,撕成碎片拋向空中,紙片如雪花般紛紛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