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才踉蹌著後退半步,後腰重重撞上書院雕花窗欞,震得窗紙上的墨竹圖簌簌作響。他顫抖的指尖撫過胸前儒巾上金線繡就的六瓣方勝紋——那是寒窗十載才換來的功名象征,喉結在脖頸間劇烈滾動。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二十年前,他跪在父親的靈前發誓,定要考取功名光耀門楣。此後,他每日雞鳴而起,在油燈下苦讀,手指被竹簡磨出層層老繭,寒冬臘月裡硯台結了冰,他就嗬著熱氣化開繼續寫字。如今,在科舉製度的框架下,王秀才寒窗苦讀數載,憑借八股文章考取功名,這是他安身立命、躋身士紳階層的根本。而林宇創辦的新式學堂推行西式教育體係,廢除八股取士,教授數理化等現代學科,打破了傳統功名晉升的唯一路徑。當新式學堂培養的學生無需通過科舉也能謀得官職、施展抱負時,王秀才苦心經營的功名價值便被嚴重削弱,甚至淪為無用之物,這無異於摧毀了他半生的精神支柱與生存資本。
突然,他暴喝一聲,青筋暴起的右手如鷹爪般扯下儒巾,綢緞撕裂聲混著珠玉墜地的脆響。儒巾被狠狠摜在青磚地上,沾著硯台翻倒潑出的墨漬,在他反複碾踏下扭曲成團,金線紋路漸漸與塵土混作暗褐色。“孔孟之道千年傳承,豈容黃口小兒肆意踐踏!”他猩紅的眼眶裡血絲密布,抓起案頭《朱子家訓》摔向牆麵,泛黃的書頁紛飛如枯葉,“八股取士乃國之根本!自太祖洪武爺定下規製,寒窗苦讀的寒門子弟,哪個不是靠著‘代聖賢立言’的四書五經敲開龍門?林宇那套‘新式學堂’,開設聲光化電之學,教授格致算術之術,分明是要斷了我等寒門子弟的仕途!沒了八股文章,我等既無商賈家財,又無勳貴蔭庇,寒窗十載苦讀豈不儘付東流?這哪裡是辦學,分明是要絕了我等底層讀書人的生路!”他想起自己曾聽聞,那些世家子弟早已開始偷偷學習西洋的算術與格物之學,他們一麵享受著傳統教育帶來的特權,一麵又想通過新學獲取更多利益,而像他這樣的寒門學子,若沒了八股取士的上升通道,就真的永無出頭之日了。
他踩過滿地狼藉,靴底碾碎筆架上的羊毫,濺起的碎瓷片紮進腳踝也渾然不覺,“今日若不討個公道,我等寒窗苦讀的書生,與那喪家之犬有何分彆?”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在空曠的書房裡回蕩。其他儒生被他的情緒感染,紛紛握緊拳頭,眼中露出決然之色。
暮色透過破碎的窗紙染紅眾人麵孔,二十餘名生員攥緊拳頭圍攏過來。有人將戒尺拍得啪啪作響,有人撫著腰間象征身份的銀魚袋,此起彼伏的應和聲中,不知誰打翻了香爐,檀香灰混著墨香在空氣中彌漫,如同一場即將燎原的山火。“我們去知府衙門請願!”王秀才揮舞著手臂,“就算拚了這條命,也要讓林宇收回成命!”
儒生們如潮水般湧出學宮大門,青衫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們沿途高喊“捍衛聖學”“驅逐異端”的口號,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圍觀。有人舉起連夜趕製的白布幡,上麵“還我傳統”“罷黜洋學”的大字,在晨光中刺得人眼睛生疼。一些不明就裡的百姓,被這浩浩蕩蕩的陣勢所吸引,也好奇地跟在隊伍後麵。
反對的聲浪愈演愈烈,三日之後,上百名百姓和儒生聚集在知府衙門前。有人舉著寫有“還我傳統”的白布幡,有人敲著破鑼,喧囂聲震天。王秀才站在台階上,扯著嗓子喊道:“自古以來,讀書識字就是富貴人家的事!你且看看那夫子廟的高牆,哪塊磚不是用白花花的銀子壘起來的?筆墨紙硯、束脩資費,尋常人家連填飽肚子都難,哪有餘錢供孩子讀那些‘之乎者也’?平頭百姓隻要認得自己名字,會算個賬,能在集市上不被奸商坑騙,在契約上畫個押,這輩子也就夠用了。何苦掏空家底,讓孩子去啃那些晦澀難懂的聖賢書?到頭來認再多字,還不是得回去種地做工,白白浪費光陰!”
人群中,一位佝僂著背的老者顫巍巍地開口:“諸位有所不知,咱們平頭百姓不讀書,實在是有苦衷啊!”他渾濁的眼睛望向遠方,聲音裡滿是滄桑,“就說我年輕時,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哪有錢供我讀書?臘月裡西北風卷著雪粒子往門縫鑽,娘把最後半袋麩子熬成稀糊糊,全家五口人分著喝。為了換半袋苞穀麵,我七八歲就給地主家放牛,牛背上結滿冰碴子,凍得腳丫子沒了知覺也不敢偷懶。十歲那年開春,爹咳著血把我塞進進山的隊伍,跟著村裡人去燒炭。夜裡蜷縮在透風的窩棚,聽著外頭狼嚎,滿腦子都是學堂窗欞裡漏出的朗朗書聲。讀書?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不是嘛!”人群中有人應和,“就算家裡有點餘錢,私塾的束脩也不是小數目。先生的學費、筆墨紙硯錢,一年算下來,夠一家人吃好幾個月的口糧了。再說,讀完書又能怎樣?能當官的都是那些世家子弟,咱們普通百姓,讀完書還不是回家種地!”
另一位婦人抹著眼淚說道:“我家孩子他爹走得早,我一個婦道人家拉扯幾個孩子,白天要去給人洗衣服,晚上還要做針線活。孩子在家還能幫我乾點活,送去學堂,誰來幫我?我家大妞才十二歲,就已經能幫我照顧弟妹、做飯洗衣了,要是去了學堂,這些活計可怎麼辦?”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衝出幾個壯漢,推倒了維持秩序的衙役,朝著知府衙門的大門衝去,試圖撞開大門。場麵瞬間失控,呼喊聲、叫罵聲、哭喊聲混成一片。柳如煙帶著暗堂的手下及時趕到,與鬨事者展開對峙,局勢一觸即發。
王秀才見百姓們的情緒被調動起來,更加得意,振臂高呼:“諸位且看這新式學堂!昔日書院裡,先生搖頭晃腦講授《論語》《孟子》,孩童們雖懵懂卻也習得忠孝禮義。可如今倒好,學堂裡不見《四書五經》的蹤影,竟教起什麼聲光化電的‘奇技淫巧’,還鼓吹男女同校、自由平等的歪理邪說!這分明是要用洋人的學問斬斷我華夏千年文脈,讓咱們的孩子連‘天地君親師’都不知曉!若任由這般胡鬨下去,他日孩童們滿嘴洋文,提筆寫不得一句像樣的漢字,祖宗的規矩、聖賢的教誨全成了過眼雲煙!這是要讓我們的孩子數典忘祖啊!大夥速速聯名上書,定要讓那主張辦學的林宇收回成命,莫要毀了我中華子弟的前程!”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百姓們舉著寫滿抗議話語的紙張,朝著知府衙門湧去。
林宇站在書房的窗前,望著遠處如沸鼎般喧鬨的人群,指節捏得折扇骨節發白。窗欞外的蟬鳴聲此起彼伏,卻蓋不住百姓們憤怒的叫罵,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他心上。他何嘗不明白這些反對聲背後的無奈?可正因如此,教育變革才迫在眉睫。“讀書識字是富貴人家的事?”他在心底冷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現在官府發的義務教育告示,從上頭一層一層傳下來,到了咱們蜀地老百姓耳朵裡,早就走樣了!為啥呢?還不是因為大夥目不識丁,隻能伸長脖子等那些酸秀才搖頭晃腦念告示?就說村口王秀才那夥人,明明告示上朱砂大字寫著“凡送適齡孩童入新式學堂者,可減免三成田賦,另贈《千字文集注》《算術啟蒙》兩冊”,他們卻眯著眼晃著折扇,在茶館酒肆裡捏著嗓子造謠——“縣太爺設下鴻門宴,送娃進學堂就是套上鎖鏈當壯丁,去了不僅要剃陰陽頭,還得倒貼半年口糧當束脩錢!”這些話就像瘟疫般在街巷裡瘋傳,原本擠在告示前躍躍欲試的漢子們,嚇得攥緊娃的手直往後退。前日李嬸還抹著眼淚說,自家鐵蛋在私塾窗根下偷聽過,那些穿長衫的先生,講的分明是教人識字算賬的正經學問。可現在呢?整個蜀地都被謠言攪得人心惶惶,連祠堂裡的老族長都直拍桌案,說這新學堂是要斷了祖宗香火!再任由這些人把文字當刀子使,咱們泥腿子怕是到下輩子,都看不清紙上畫的到底是福還是禍!政令傳不到位,真話假話分不清,照這樣下去,咱們這片土地可就真要在糊塗賬裡越陷越深了!”
夜幕深沉,林宇在密室中召集心腹。搖曳的燭光下,他目光如炬,掃視著麵前神色凝重的手下,緩緩開口:“你們可知,為何我執意推行這義務教育?”未等眾人回答,他便踱步到牆邊,指著斑駁的竹簡摹畫,“從周朝‘學在官府’那會兒開始,知識就跟被上了鎖似的,全攥在那些有錢有勢的貴族手裡。史官們抱著竹簡在宗廟宮殿裡忙前忙後,把天文曆法、祭祀規矩這些東西寫成絕密文件。刻滿字的龜甲獸骨,就跟貴族的‘特權通行證’一樣,外人根本摸不著。那時候,普通百姓連靠近藏書的宗廟都要被執戈衛士驅趕,更遑論觸摸知識的門檻。”
“到了春秋時期,雖然孔子在杏壇講學、稷下學宮也熱鬨起來,但窮人家孩子想讀書,那可太難了!一片竹簡貴得離譜,學費能把普通農戶家壓得喘不過氣。就算咬牙進了書院,還得遭那些世家子弟的白眼。記得我曾看過一本古籍,裡麵記載著一個寒門學子,為了求學,變賣了家中僅有的耕牛,換來的竹簡卻在求學路上被山賊搶走,他絕望之下投河自儘。這樣的悲劇,在那個時代不知上演了多少回。”
“隋唐那會兒搞科舉,吹得可好聽了,什麼“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乍一聽好像能打破階級壁壘,讓窮孩子也能翻身做主人。但實際上呢?不過是換了個選拔規則罷了。表麵上看考試挺公平,可考來考去全圍著儒家經典打轉,從《詩》《書》《禮》《易》《春秋》這些經書的解讀,到寫策論都得按儒家那套思想來,說白了就是拿“四書五經”當死規矩。
窮人家的孩子就算能弄到點書看,也得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啃這些經典。三更燈火五更雞,破窗紙被寒風刮得嘩啦作響,他們蜷縮在漏風的茅草屋裡,就著豆大的油燈,用手指在書頁上反複摩挲那些艱澀的字句。有的孩子甚至要白天打柴換錢,夜裡借著月光讀書,連紙墨都得精打細算。可世家大族就不一樣了,雕梁畫棟的藏書樓裡,整牆整牆的典籍泛著墨香,線裝書用蜀錦函套層層包裹,連批注都請得動當世大儒。族中子弟自幼便有名師開蒙,書房裡擺著前朝狀元的真跡,庭院中隨時能開一場經史討論會。他們的“寒窗苦讀”,是在暖閣裡就著獸炭爐溫書,有丫鬟奉上清茶,有夫子隨時解惑。
這種教育資源的天壤之彆,在科舉考場上顯露無遺。寒門子弟答題時戰戰兢兢,生怕寫錯一個字;世家子弟卻能旁征博引,把聖人之言與家族傳承的治學心得融會貫通。所謂的“公平競爭”,不過是把以前靠門第的門檻,換成了靠儒家學問積累的新門檻。那些世家大族早已把經史子集嚼爛吃透,編成代代相傳的秘要,尋常人家即便僥幸獲得隻言片語,也不過是管中窺豹。根子上,階層固化這塊鐵板依然堅不可摧,不過是換了副更體麵的模樣,繼續將寒門學子拒之門外。
時光流轉至元仁宗皇慶二年,一紙詔令將朱熹批注的《四書章句集注》欽定為科舉取士的標準讀本。自此,這部凝結著理學精要的典籍,搖身一變成為天下書生叩擊仕途的“敲門磚”。晨鐘暮鼓聲裡,寒窗下的學子們秉燭夜讀,青燈將泛黃的書頁映得發亮,他們逐字逐句啃食著“存天理,滅人欲”的經義,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訓誡刻進骨髓,即便困得眼皮打架,也要強撐著用冷水澆麵,生怕漏背半行批注。
待到考場上鋪展素絹,那些曾在心中翻湧的奇思妙想,瞬間被八股文嚴苛的“破題、承題、起講”框架絞殺。學生們被迫用“代聖賢立言”的口吻行文,明明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筆下卻隻能重複著程朱理學的陳詞。有人寒窗苦讀二十載,鬢角染霜時仍在“之乎者也”間打轉,把大好年華儘數耗在對古人注疏的反複咀嚼中。更可悲的是,這種僵化的教育模式像精密的模具,將千萬個鮮活靈魂塑成同一副模樣,即便有人偶有靈光乍現,也會在“不合程式”的評語中,被無情碾入八股文的滾滾洪流。
他猛地轉身,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宛如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到了本朝,儒家更是壟斷了學術與仕途!學子們隻知背誦八股,對外麵日新月異的世界一無所知。當荷蘭人憑借堅船利炮占據台灣,在澎湖列島修築棱堡,用佛郎機炮轟擊沿海村鎮;當滿清鐵騎在北方虎視眈眈,屢屢叩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紫禁城內的學子們還在國子監的廊下,為‘存天理,滅人欲’爭論不休!”林宇重重地拍在案幾上,震得燭淚飛濺,“自太祖立八股取士以來,《四書》章句淪為禁錮思想的枷鎖,翰林院高牆內文人皓首窮經,卻不知西洋已造出能橫渡大洋的福船、可洞穿城牆的紅衣大炮。那些把持文柄的碩儒,將新學視為洪水猛獸,江南書院偶有學子研習算學幾何,便被斥為“奇技淫巧”,致使《天工開物》蒙塵,《幾何原本》難傳。
如今朝堂之上,守舊派仍在鼓吹“祖宗成法不可變”,卻不見倭國已棄和服從洋製,荷蘭戰艦在渤海灣遊弋示威。黃河決口處餓殍枕藉,豫東流民易子而食,而太學諸生仍在為“知行合一”的字義爭論不休。長此以往,當荷蘭的堅船利炮叩關之時,我大明恐將如崖山海戰時的趙宋,空有錦繡文章,難禦虎狼之師!”
“大人,可百姓們……”一名手下欲言又止。
“百姓們反對,是因為他們看不到長遠!”林宇打斷道,眼中滿是悲憫,“他們被貧窮和蒙昧困住了雙眼,以為讀書識字不過是富貴人家的消遣。但我要讓他們知道,知識才是改變命運的鑰匙!”他握緊拳頭,語氣愈發堅定,“義務教育為啥非搞不可?您看看城西破廟裡,那些拿木炭在青磚上練字的娃,裹著草席都凍得直哆嗦還在學;渡口邊踮著腳偷看貨船賬簿的少年,眼裡那股子求知欲,亮得跟火把似的!要是窮人家的孩子都能學算術量地、用杠杆原理搞發明,還能對著渾天儀琢磨星星、靠著地圖認遍江河,咱蜀地還能不興旺?
這事兒可不隻是教幾個字、算幾道題,分明是場改天換地的大變革!儒家經典被世家大族攥在手裡當升官發財的工具,老祖宗傳下來的學問早僵成了死規矩,學術圈都板結得長不出新芽了。必須打破這層壟斷,把機械製造、化學冶煉這些實用新學科請進課堂,就像給病入膏肓的世道灌下猛藥,在巴蜀大地上播下革新的種子,保準能讓這片沉睡的土地,在新思想的滋潤下重新煥發生機!
密室中,眾人被林宇的一番話震撼,眼神中漸漸燃起鬥誌。林宇看著他們,知道前方的路依然荊棘叢生,但他已做好準備,哪怕與整個舊秩序為敵,也要為蜀地闖出一條新的道路。
在騷亂的人群中,林宇還注意到幾個陌生麵孔,他們眼神銳利,與王秀才等人暗中交流。他心中警鈴大作,意識到這次鬨事恐怕不僅僅是守舊勢力的反抗,背後或許還有其他勢力在推波助瀾。這讓他更加堅定了推行教育改革的決心,也開始思索如何應對這些隱藏在暗處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