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的朝陽終於爬上了鷹嘴崖最高的尖峰,將昨夜鏖戰的慘烈徹底照亮。整座山寨如同被巨獸啃噬過一遍,斷壁殘垣間,濃得化不開的硝煙味和血腥氣混雜蒸騰,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肺葉上。新軍士兵們正沉默地清理戰場,鐵靴踏過被血浸透、又被炮火烤得焦黑的泥地,發出令人齒冷的粘稠聲響。屍體被一具具拖開壘疊,**的傷者被抬往臨時搭起的棚子,斷折的兵刃、碎裂的滾木礌石、焦糊的旗幟殘片,狼藉地鋪滿了每一寸空間。
林宇按劍立於聚義堂前那片被炮火轟得坑坑窪窪的廣場中央,玄色披風的下擺沾滿了塵土與褐色的血漬。他目光沉靜地掃視著這片剛剛被鮮血洗刷過的廢墟,眼神深處並無多少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片冰封般的凝重。鷹嘴崖是塌了,但川渝的積弊,根深蒂固的毒瘤,又豈止這一座山寨?
“大人!”趙猛大步流星地走來,他臉上濺著幾道已經乾涸發黑的血痕,腰間的燧發槍牛皮套上還沾著煙硝,聲音帶著戰鬥後的沙啞和一股未散的煞氣,“俘虜清點完畢,除去當場格斃的,還剩兩百一十七名,已全部捆縛看押。另解救出被擄百姓,男女老幼共計一百三十八人,正集中在後寨空場,由柳姑娘帶人安撫,分發食水。”林宇微微頷首,目光投向聚義堂那扇被轟得隻剩半截焦黑門框的入口:“匪首屍身?”
“大當家身中三彈,已斃命,屍首就在裡麵那張虎皮椅上。二當家、三當家也伏誅。另有幾個小頭目重傷被擒。”趙猛頓了頓,補充道,“那些解救出來的百姓,有些傷得不輕,神情也多是驚懼麻木……得儘快送下山醫治安置。”
“嗯。”林宇的目光掠過那些被士兵們抬出、蓋著破席的屍身,“傳令,重傷俘虜及老弱婦孺百姓,即刻由張副將率一隊人馬護送至山下塗山工坊安置醫治,所需藥石糧米,由蜀江商行支應,不得有誤。其餘青壯俘虜,押回重慶府大營,嚴加看管,待審問清楚過往罪行,再行論處。”
“是!”趙猛抱拳領命,轉身便要下去安排。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而怪異的騷動,隱隱從後寨關押百姓的空地方向傳來。那聲音並非哭嚎或呼救,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排斥、一種群體性的疏離所形成的緊張漣漪。
趙猛腳步一頓,濃眉立刻鎖緊,眼中厲光一閃:“怎麼回事?”
很快,一名負責看守百姓的年輕什長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臉上帶著幾分困惑和警惕:“稟將軍、大人!後寨那邊……那些百姓堆裡,有點不對勁!”
林宇的目光銳利地投向他:“講。”
“是……是其中一個人!”什長咽了口唾沫,努力組織著語言,“大家都擠在一堆,互相挨著取暖,驚魂未定。可唯獨他,縮在西北角那堆爛草垛旁邊,周圍……周圍至少空出了兩三步的地方!沒一個人靠近他,連眼神都不敢往他那邊瞟!小的覺得古怪,想上前細看,那些百姓的眼神就更怪了,像是怕他,又……又像是恨他!”
一種本能的警覺瞬間攫住了林宇和趙猛。在這劫後餘生的驚懼人群裡,這種刻意的、被所有人排斥出來的“真空地帶”,本身就是最大的異常!
“帶路!”林宇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玄色披風一振,已率先朝後寨方向大步走去。趙猛按緊腰間的刀柄,低吼一聲:“親兵隊,跟上!”
後寨原本用來堆放雜物的空場,此刻擠滿了驚魂未定的百姓。他們衣衫襤褸,臉上殘留著煙灰和淚痕,大多瑟縮著擠在一起,仿佛靠彼此的體溫才能汲取一點點安全感。食物的熱氣和新軍士兵低聲的安撫,稍稍驅散了些許恐懼的陰霾。
然而,正如那什長所言,在空場西北角,靠近半塌馬棚的爛草垛旁,形成了一個刺眼的“真空”。一個穿著灰藍色細棉布長衫、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孤零零地蜷縮在那裡。他身上的衣服料子明顯比周圍那些粗布短打的百姓好上許多,雖也沾了泥汙,但破損並不嚴重,尤其那件長衫的款式,更像是城裡賬房先生或體麵管事的穿著。此刻,他正努力地低著頭,雙手抱住膝蓋,似乎想把自己縮得更小、更不起眼。他周圍的百姓,無論是坐是站,都極其默契地與他保持著一段清晰的距離,仿佛他周身散發著無形的瘟疫。偶爾有膽大的孩子目光掃過,立刻被身邊的大人一把拽回,死死捂住嘴巴。整個空場的氣氛,因他一人而顯得格外緊繃和怪異。林宇和趙猛的身影出現在空場入口,百姓們下意識地噤聲,目光敬畏地追隨著他們。當林宇那冰錐般的視線精準地釘在草垛旁那個微胖身影上時,那身影明顯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把頭埋得更低。
趙猛何等眼力,早已將一切異樣收入眼底。他虎目圓睜,沒有絲毫猶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直指過去,聲如洪鐘:“你!出來!”
這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空場上。那微胖男人渾身猛地一哆嗦,像被鞭子抽中,驚惶地抬起頭,露出一張保養得還算白淨、此刻卻慘無人色的圓臉,細小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慌亂。他下意識地往後蹭了蹭,後背緊緊抵住冰冷的草垛。
“軍……軍爺!”他聲音發顫,帶著濃重的哭腔,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試圖爬起來,動作笨拙而狼狽,“小的……小的是被土匪抓來的良民啊!冤枉!軍爺明鑒!”他努力擠出幾滴眼淚,鼻涕也跟著流了下來,指著周圍那些沉默的百姓,“他們……他們都可以作證!我是被土匪從成都府外官道上擄來的!我……我是正經的綢緞商人啊!姓王,王有福!軍爺您查查,查查就知道了!”
他喊得聲嘶力竭,涕淚橫流,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樣。然而,他這番聲情並茂的表演,換來的卻是四周百姓更加死寂的沉默和更加明顯的回避。沒有人應和他的哭訴,甚至連看他一眼都嫌多餘。空場上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他尖利的哭嚎聲在殘破的山寨間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虛假。
林宇麵無表情,眼神冷得如同鷹嘴崖終年不化的冰雪。趙猛更是怒極反笑,踏前一步,沉重的軍靴踏在碎石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良民?商人?王有福?”他每問一句,語氣裡的嘲諷和殺氣就重一分,“那老子問你,既是良民,為何獨獨你一人衣衫齊整,身上連點油皮都沒蹭破?既是商人,被擄上山這些時日,你的貨物呢?你的夥計呢?嗯?”
“我……我……”那自稱王有福的男人被趙猛的氣勢嚇得語無倫次,眼珠慌亂地轉動著,“土匪……土匪凶殘,貨物都搶光了!夥計……夥計被打散了,生死不知啊軍爺!”他試圖再次磕頭,卻被趙猛帶來的兩名親兵像拎小雞一樣粗暴地架了起來,雙腳離地,徒勞地蹬踹著。
“鄉親們!”林宇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混亂,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與力量,在空場上響起。他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沉默的、眼神複雜的百姓,“鷹嘴崖的土匪,為禍多年,惡貫滿盈。今日山寨已破,匪首伏誅!然其背後,是否有他人指使,助紂為虐?若有知情者,本撫在此,為爾等做主!天日昭昭,魑魅魍魎,無所遁形!”
林宇的話語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後,人群裡一個須發皆白、臉上還帶著鞭痕的老者,佝僂著身子,顫巍巍地抬起了手。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被架在半空、臉色煞白的“王有福”,嘴唇哆嗦著,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從牙縫裡擠出嘶啞的聲音:
“軍…軍爺……青天大老爺!他……他撒謊!他根本不是什麼商人!”老人的手指劇烈顫抖,直直指向“王有福”,“老朽……老朽認得他!就在……就在三天前!就在那聚義堂裡!老朽被逼著進去送酒,親眼看見……看見他坐在大當家身邊那張鋪著虎皮的椅子上!大當家……大當家拍著他的肩膀,喊他‘陳管事’!他們……他們舉著碗,碗裡是血一樣紅的酒,碰得叮當響!他還……他還嫌山寨的酒粗劣,說下次要帶成都府‘醉仙樓’的三十年女兒紅來給大當家嘗嘗!”
“轟——!”
老者的話如同點燃了炸藥桶!原本死寂的人群瞬間沸騰了!
“對!就是他!我也看見了!那天晚上他們喝酒,他也在座!”
“什麼王有福!狗屁!土匪崽子們都叫他陳二爺!”
“他還幫著點過被擄上山的貨!指指點點,說那幾車蜀錦和生鐵最值錢!”
“就是他!他上山時騎著馬,後麵還跟著兩個帶刀的,神氣得很!哪像被抓來的!”
“呸!狗腿子!幫著土匪禍害我們!”
憤怒的指認聲此起彼伏,如同洶湧的浪潮,瞬間將那“王有福”徹底淹沒。每一個聲音,每一道憤怒的目光,都像一把無形的刀,狠狠剜在他身上。他臉上那點強裝的鎮定和冤屈徹底崩潰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飾的、深入骨髓的恐懼。他的身體在親兵鐵鉗般的手掌中篩糠般抖了起來,牙齒咯咯作響,麵如死灰,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角、鬢邊瘋狂湧出,瞬間浸透了他那件體麵的細棉布長衫。
趙猛眼中殺機爆射,猛地一揮手:“拖過來!”
兩名親兵像拖死狗一樣,將徹底癱軟、幾乎站立不住的“王有福”拖拽到林宇麵前,重重摜在冰冷堅硬、沾滿血汙的青石地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