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府,新軍大營。
夜色深沉,營盤卻依舊燈火通明,隻是白日裡震天的喊殺操練聲已被一種帶著疲憊、卻又亢奮的喧囂所取代。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烤肉的焦香、以及汗水和硝煙混合的氣息。巨大的校場中央燃起了數堆熊熊篝火,火舌舔舐著黑暗,將周圍士兵們年輕而興奮的臉龐映照得通紅。
慶功宴已至酣處。
“乾!敬林大人!”
“敬趙將軍!”
“敬咱們的新軍!敬這杆燧發槍!”
粗瓷大碗碰撞在一起,劣質的燒刀子酒液四濺。士兵們勾肩搭背,放聲大笑,有的拍著胸脯講述白日裡鷹嘴崖上自己如何一槍撂倒了某個悍匪頭目,有的則繪聲繪色描述那虎蹲炮一響,山寨大門是如何化作漫天木屑。篝火旁,幾個新兵蛋子笨拙地學著老兵的樣子,用匕首割下烤得滋滋冒油、香氣撲鼻的野豬肉,燙得齜牙咧嘴,卻笑得無比開懷。繳獲的土匪劣酒被一壇壇拍開泥封,辛辣的液體灌入喉嚨,灼燒著疲憊的神經,也點燃了勝利的豪情與年輕的躁動。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趙猛站在主位篝火旁,一隻腳踏在翻倒的酒壇上,玄色戰袍的扣子解開了大半,露出裡麵汗濕的中衣。他手裡拎著一個碩大的酒壇,仰頭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順著他虯結的脖頸流下,浸濕了衣襟。火光將他臉上那道乾涸的血痕和興奮的潮紅映照得格外分明。他猛地將酒壇往地上一頓,發出沉悶的聲響,對著周圍簇擁的士兵吼道:
“兄弟們!鷹嘴崖那幫龜孫子,平日裡作威作福,禍害咱們川渝多少年?可今天怎麼樣?在咱們新軍的火器麵前,屁都不是!轟他娘個稀巴爛!這就是跟著林大人乾的下場!這就是咱們手裡的硬家夥!”
他抽出腰間的燧發短銃,對著天空猛地扣動扳機!
“砰——!”
清脆的槍聲撕裂了喧囂,瞬間壓下了所有的聲音。所有士兵都下意識地停下了動作,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高舉的、槍口還冒著縷縷青煙的短銃。
趙猛眼中精光四射,聲音如同洪鐘,帶著一股橫掃千軍的豪氣:“從今往後!讓那些狗官!讓那些土匪!讓所有敢在川渝地界上撒野的狗東西都睜大眼睛看清楚!咱們新軍!咱們手裡的火器!就是這川渝的天!就是這川渝的地!跟著林大人,跟著老子趙猛,咱們打出一片青天白日來!乾!”
“乾——!”短暫的寂靜後,是排山倒海、震耳欲聾的應和!數千條嗓子吼出的聲浪,帶著酒氣、血氣和不屈的鬥誌,直衝雲霄,仿佛要將籠罩在川渝上空多年的陰霾徹底撕碎!士兵們再次舉碗,情緒被點燃到了頂點,喧囂更甚。
而在這一片狂歡的喧囂邊緣,靠近中軍大帳的陰影處,林宇獨自一人負手而立。他並未參與痛飲,玄色披風整齊地係著,身形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挺拔孤峭。他手中端著一隻素白瓷杯,杯中並非烈酒,而是清茶。嫋嫋熱氣升騰,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他靜靜地望著篝火旁那群情激昂、暢飲高歌的士兵,臉上並無多少勝利者的狂喜,隻有一片沉靜的、仿佛能穿透眼前喧囂的凝重。
鷹嘴崖的勝利,是起點,也僅僅是起點。剿滅一窩土匪容易,可盤踞在成都府的那條毒蛇,其盤根錯節、其陰毒反撲,才剛剛開始。慶功宴的熱鬨,更像是一場短暫的喘息,一場大戰前的放鬆與積蓄。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帶著血腥味的暗流,正從成都府的方向洶湧而來。
就在這時,一道幾乎融入夜色的青影,如同被風吹拂的柳葉,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林宇身側數步之外。柳如煙回來了。她的青衫依舊整潔,發髻紋絲不亂,清麗絕倫的臉上看不出絲毫長途奔波的疲憊,隻有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沉澱著比夜色更深的寒意。她對著林宇微微頷首,並未開口。
林宇的目光與她平靜的視線一觸即分,仿佛早已預料。他沒有說話,隻是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示意她跟上。然後,他轉身,身影無聲地沒入了中軍大帳那厚重的門簾之後,將身後的喧囂與篝火徹底隔絕。
帳內,燭火通明,空氣清涼。巨大的沙盤占據了中央位置,上麵清晰地標記著重慶府周邊地形、鷹嘴崖的位置以及指向成都府的官道水路。林宇走到主位的書案後坐下,並未看柳如煙,隻是提起溫在紅泥小火爐上的紫砂壺,緩緩地向案上兩隻空杯注入清澈的茶湯。水聲汩汩,熱氣氤氳。
柳如煙走到案前,並未落座。她清冷的聲音在靜謐的帳內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
“大人,東西已送到。陳茂驚懼異常,徹夜未眠,子時過後,緊急召見了其心腹周師爺、成都府通判王弼、及兵馬司千戶張彪。”
林宇端起一杯茶,遞向柳如煙的方向,動作自然。柳如煙微微一頓,還是上前一步,雙手接過,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
“陳茂反應如何?”林宇的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問一件尋常公務。
“恐懼,震怒,已近癲狂。”柳如煙捧著茶杯,並未飲用,聲音依舊清冷,“他認定大人已知曉其勾結土匪之事,此舉是赤裸威脅,意在取其性命。”
“嗯。”林宇啜了一口清茶,眼神落在沙盤上成都府的位置,“他有何對策?”
柳如煙的目光也轉向沙盤,語氣沒有絲毫起伏,卻將西暖閣內那番充斥著殺機與陰謀的密謀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
“其一,已責令周師爺不惜代價,動用府庫乃至挪移鹽茶稅銀,聯絡蜀中地下殺手組織‘黑水’,出三倍重金,雇請頂尖殺手,限期十日內刺殺大人,並清除趙將軍及屬下,務求乾淨,偽裝成意外或匪患報複。”
“其二,命通判王弼即刻帶人嚴查蜀江商行賬目,構陷其偷稅漏稅、走私違禁、勾結匪類之罪,若查無實據,則偽造鐵證。同時,密令其在重慶府內線,煽動不明百姓,滋擾塗山工坊,圍堵蜀江商行,控訴強占民田、盤剝工匠,意在攪亂後方,使大人首尾難顧。”
“其三,令兵馬司千戶張彪增派五倍崗哨,嚴防死守巡撫衙門,日夜巡查官道水路,特彆是入夜後重慶府方向,嚴查一切陌生麵孔,格殺勿論。”
帳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燭火燃燒發出的輕微劈啪聲。空氣中彌漫的茶香,似乎也被這字字句句透出的陰冷殺機所凍結。
林宇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寒光如冰河乍裂,瞬間凍結了所有的溫度。他端著茶杯的手指,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陳茂的反撲,比他預想的更快、更狠、更無所不用其極!刺殺、構陷、煽動民變、嚴防死守……這已不是官場傾軋,而是你死我活的絕殺!
“黑水……”林宇緩緩放下茶杯,杯底與紫檀木案接觸,發出一聲極輕卻異常清晰的叩響。這個名字,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了冰冷的漣漪。蜀中乃至西南最神秘、最凶殘的殺手組織,行事詭秘,手段酷烈,從不留活口。陳茂這是被逼到了牆角,要動用最黑暗的力量了。
“你可知‘黑水’底細?”林宇的目光如實質般投向柳如煙。
柳如煙微微搖頭,清冷的眸子閃過一絲凝重:“此組織極為隱秘,行蹤飄忽,成員皆以代號相稱,接頭方式詭譎多變,據點更是無人知曉。江湖傳聞,其首領代號‘玄蛟’,武功深不可測,尤擅用毒與暗器。所接任務,從未失手。代價極高,非巨富權貴不可驅使。”她頓了頓,補充道,“陳茂此次,是下了血本,誌在必得。”
“誌在必得?”林宇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半分笑意,隻有凜冽的殺機,“很好。他越急,越瘋,破綻就越多。”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沙盤,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代表重慶府和成都府之間的那片複雜山地與水道,“刺殺……首要目標自然是我。但陳茂恨我入骨,必欲將我除之而後快。他更恨的,是斷他財路、毀他根基的蜀江商行和塗山工坊。煽動民變,構陷商行,便是釜底抽薪。至於趙猛和你……”他的目光掃過柳如煙,“是他眼中必須拔除的爪牙。”
“大人,”柳如煙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屬下在。‘黑水’若來,必讓其有來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