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落在趙猛臉上。
趙猛深吸一口氣,強壓著胸中的滔天怒火,語速極快地說道:“是陳茂那老狗的心腹!一個叫‘疤臉劉’的家夥!成都府口音,左臉有一道從眼角劃到下巴的刀疤!就是他給了王老六五十兩銀子和毒藥!接頭地點就在城西土地廟後麵!時間就在三天前的子時!王老六還交代,‘疤臉劉’威脅他,若敢泄露,就殺他全家!”
“疤臉劉……”林宇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聲音平靜無波,卻讓周圍的空氣仿佛都瞬間降低了幾度。他深邃的眼眸中,寒光如同冰河乍裂。“人呢?”
“末將已派一隊精銳,由老刑名帶路,冒雨秘密包圍了土地廟!隻等那‘疤臉劉’出現,定叫他有來無回!”趙猛眼中殺機爆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還有工坊那邊!暴民已經潰散,死士被弟兄們用燧發槍點名,宰了七八個!熔爐區保住了!老張頭受了點傷,但性命無礙!就是他那個叫柱子的徒弟……傷得很重,怕是要落下殘疾……”
聽到工坊保住、老張頭無恙,林宇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一絲,但聽到柱子的傷勢,他眼中寒芒更盛。他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大人!”趙猛看著雨棚外那些在死亡線上掙紮的士兵,看著林宇挺拔卻仿佛承受著萬鈞重壓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湧上心頭,他猛地單膝跪地,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水裡,濺起渾濁的水花,聲音帶著哽咽和不顧一切的決絕:
“末將請命!給我三百……不!兩百鐵騎!末將現在就帶人星夜奔襲成都府!宰了陳茂那老狗!用他的狗頭,祭奠枉死的兄弟!否則……否則末將……死不瞑目啊大人!”
趙猛的嘶吼,如同受傷猛獸的悲鳴,在充斥著死亡氣息的雨棚下回蕩。周圍的執法隊士兵、忙碌的醫官,甚至那些痛苦**的中毒士兵,都下意識地安靜了一瞬,目光複雜地投向那個跪在泥水中的魁梧身影。
林宇緩緩轉過身。他沒有立刻回答趙猛,目光越過他,再次投向那片被死亡籠罩的擔架區。一個年輕的士兵似乎聽到了趙猛的嘶吼,渙散的眼神中突然爆發出最後一絲光芒,他掙紮著抬起一隻手,嘴唇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發出一聲無力的“嗬嗬”,手臂頹然垂下,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
林宇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那個剛剛失去生命的年輕士兵,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冷的鐵錘,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看到了嗎?這就是陳茂想要的。他要我們亂,要我們怒,要我們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去成都府找他拚命。”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跪在地上的趙猛,聲音陡然變得無比銳利:
“然後呢?擅殺封疆大吏,形同謀反!朝廷的大軍頃刻即至!蜀江商行會被抄沒!塗山工坊會被搗毀!這數千新軍將士,會被打成叛逆,被各地官兵圍剿追殺!那些剛剛被我們從鷹嘴崖救出來的百姓,會重新墜入火坑!我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犧牲,都將化為烏有!灰飛煙滅!”
林宇的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砸進趙猛的心頭,也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趙猛赤紅的眼中閃過一絲後怕的清明,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是啊,殺一個陳茂容易,可殺了他之後呢?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複!
“血債,必須血償。”林宇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更顯森然,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冷酷,“但不是現在。不是用兄弟們的血,去換他一條狗命。”
他轉過身,不再看那片死亡之地,目光投向西南方——成都府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和黑暗。玄色披風在風雨中獵獵作響,下擺的金線雲紋在篝火的映照下,仿佛流動的暗金火焰。
“傳令!”
林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決斷,瞬間壓下了風雨和悲泣:
“第一,所有中毒陣亡將士,登記造冊,撫恤加倍,由商行一體承擔,其父母妻兒,商行奉養終身!遺骸……以烈酒淨身,白布裹殮,暫厝於大營後山英烈祠!待他日,川渝靖平,以賊酋之血,祭奠英靈!”
“第二,工坊受損,即刻由大掌櫃統籌修複!陣亡護衛及重傷工匠,撫恤同新軍!所需銀錢物料,不計代價!”
“第三,”林宇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邃,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令按察使衙門、布政使衙門及巡按禦史行轅內的‘暗樁’,即刻行動!將陳茂挪用鹽茶稅銀、勾結‘黑水’殺手、構陷刺殺朝廷命官、並指使心腹‘疤臉劉’潛入重慶府軍營投毒、煽動民變、炸毀工坊之所有確鑿證據——包括王老六之供詞、毒藥樣本、以及……‘疤臉劉’被擒後的口供——匿名投遞!證據務求鐵證如山,條理清晰,直指陳茂!要快!要在他反應過來、銷毀罪證之前,將這些毒瘡,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第四!”林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令趙猛!即刻點齊五百精銳!燧發槍兵三百,刀盾手兩百!配齊虎蹲炮三門!全副武裝,即刻開拔!目標——成都府城外,三十裡驛!”
趙猛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成都府?!大人終於要動手了?!
“記住!”林宇的目光如炬,死死盯著趙猛,“兵駐驛外!列陣示威!炮口……對準成都府城!無本帥手令,一兵一卒,不得入城!一槍一彈,不得擊發!本帥要的,是讓陳茂那老狗,看著他成都府的城牆,寢食難安!讓他知道,他項上那顆狗頭,本帥隨時可取!更要讓朝廷、讓川渝所有官員看著,他陳茂,已是甕中之鱉,喪家之犬!”
兵臨城下!引而不發!懸頂之劍!
趙猛瞬間明白了林宇的深意!這是比直接攻城更狠、更毒的誅心之策!是懸在陳茂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鍘刀!是逼他狗急跳牆、自亂陣腳的陽謀!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複仇渴望和對林宇無比信服的戰意,瞬間衝散了趙猛心中的悲憤!他猛地從泥水中站起,抱拳嘶吼,聲震雨幕:
“末將領命!定讓那老狗,日夜膽寒!坐立難安!”
“另外,”林宇的聲音低沉下來,目光投向暴雨籠罩下的潛鱗坳方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傳訊‘夜梟’:任務變更。‘血鷂’若死,取其首級。若擒……留活口!本帥要親自問問,‘黑水’的老巢……究竟在何處!”
冰冷的殺意,如同無形的風暴,在暴雨如注的軍營上空,悄然彙聚。
成都府,巡撫衙門後院。
聽雨軒內,溫暖如春,銀霜炭在鎏金獸首銅爐中無聲燃燒,散發出乾燥的鬆木香氣,將窗外狂暴的雨聲和寒意隔絕在外。精致的琉璃宮燈投下柔和的光芒,映照著矮幾上精美的點心和溫著的陳年花雕。
陳茂裹著華貴的暗紫色團花錦袍,斜倚在鋪著厚厚紫貂皮的湘妃榻上,手中捧著的暖手琺琅彩小手爐散發著舒適的溫熱。然而,這份溫暖卻絲毫無法驅散他心頭的寒意。他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近乎亢奮的潮紅,鬆弛的眼袋下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深深的焦慮。周師爺垂手侍立一旁,臉上那刻板的謙卑笑容也顯得有些僵硬,眼神不時瞟向緊閉的軒門。通判王弼則坐立不安,胖臉上堆著諂媚的笑,手指神經質地搓動著,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還沒消息嗎?”陳茂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打破了軒內暖爐烘烤出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他端起一杯溫熱的黃酒,一飲而儘,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卻像冰水一樣澆不滅心頭的焦灼。距離他收到重慶府“瘸狼”傳回的、確認“貨”已送達的斷續信號,已經過去快兩個時辰了!按計劃,此刻重慶府新軍大營應該早已大亂!塗山工坊也該陷入火海!林宇就算不死也該焦頭爛額!可為何……為何一點確切的消息都沒有?!暴雨阻隔?還是……出了岔子?
窗外,狂風裹挾著暴雨,瘋狂抽打著琉璃窗欞,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劈啪”聲。那聲音,在陳茂此刻聽來,如同千軍萬馬的腳步聲,又如同無數冤魂的哭泣,不斷撩撥著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他仿佛又看到了枕邊那幾顆冰冷人頭空洞的眼神,看到了林宇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的冰冷眸子。
“大人息怒,”周師爺連忙躬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暴雨如注,道路泥濘,信鴿難飛,快馬亦受阻……想必消息傳遞有所延誤。‘黑水’手段通天,又有‘鷂影’親自出手,斷無失手之理。大人隻需靜候佳音便是。”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信心,但心底那絲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濃,如同窗外不斷蔓延的黑暗。
“靜候?本官如何靜得下來!”陳茂猛地坐直身體,錦袍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裡麵明黃色的綢緞裡衣,眼神灼灼地盯著周師爺和王弼,聲音因激動而拔高,“林宇那廝詭計多端!萬一……萬一被他識破……”他不敢想下去。那無聲無息送到枕邊的人頭,那神鬼莫測的手段,如同無形的枷鎖,日夜拷打著他的靈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困在蛛網中的飛蛾,而那張網的編織者,正躲在暗處,冷冷地注視著他徒勞的掙紮。
“大人多慮了!”王弼趕緊湊上前,胖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容,試圖驅散這令人窒息的氣氛,“那‘斷魂湯’無色無味,混入粗鹽,神鬼難察!工坊暴亂更是裡應外合!雙管齊下,神仙也難救!此刻那林宇小兒,怕是自身難保,正哭爹喊娘呢!說不定……說不定‘鷂影’已經得手,正在回來的路上……”
“砰!砰!砰!”
一陣急促而沉重的敲門聲,如同擂鼓般驟然響起,瞬間撕裂了軒內故作鎮定的假象!聲音之大,震得門框都在微微發顫!
陳茂嚇得渾身一哆嗦,手中的琺琅彩小手爐“哐當”一聲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周師爺和王弼也駭然變色,驚恐地望向那扇緊閉的雕花木門。
“誰?!”陳茂強作鎮定,聲音卻帶著明顯的顫音。
“大人!是……是小的!有……有急報!”門外傳來值夜長隨那帶著哭腔、無比驚惶的聲音。
急報?深更半夜,暴雨如注?!陳茂心頭猛地一沉,那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他猛地看向周師爺,眼神中充滿了驚疑和恐懼。
周師爺臉色煞白,強自鎮定道:“進……進來!”
門被猛地推開,值夜長隨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渾身濕透,如同從水裡撈出來,臉色比死人還難看。他手裡死死攥著一張被雨水浸透、邊緣還在滴水的紙條,仿佛那是什麼極其恐怖的物件。
“大……大人!剛……剛才!角門守衛……在……在門縫裡發現的!用……用匕首釘著!”長隨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雙手顫抖著將那濕漉漉的紙條高高舉起。
用匕首釘在門縫裡?!陳茂的心跳驟然停止!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他死死盯著那張滴水的紙條,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
“拿……拿過來!”陳茂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周師爺連忙上前,接過那沉甸甸、濕漉漉的紙條。入手冰冷。他小心翼翼地在矮幾上攤開。紙條不大,上麵的字跡是用某種暗紅色的、仿佛尚未乾透的顏料書寫,在琉璃宮燈下,顯得格外刺眼和……詭異!
紙條上隻有寥寥兩行字:
“‘鷂影’折翼潛鱗坳。
‘疤臉劉’落網土地廟。”
轟——!
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陳茂的腦海!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重重地跌坐回紫貂軟榻上!
“鷂影”折翼?!“黑水”派去的頂尖殺手,竟然……竟然死了?!死在那個叫潛鱗坳的地方?!
“疤臉劉”落網?!他派去重慶府執行投毒和煽動任務的絕對心腹……被抓了?!
完了!全完了!
所有的算計,所有的毒招,所有的底牌……都被林宇洞悉!都被林宇破解!非但沒能傷到林宇分毫,反而折損了他最鋒利的爪牙和最隱秘的心腹!更可怕的是,“疤臉劉”知道多少?!他會吐出多少?!
恐懼!無邊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比那四顆人頭帶來的恐懼更加洶湧,更加真實!林宇不僅知道!他還在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告訴他:你的爪牙,儘在掌握!你的勾當,我洞若觀火!你的末日,就在眼前!
“噗——!”
急怒攻心之下,陳茂喉頭一甜,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噴了出來,如同血霧般濺落在身前矮幾上精美的點心和那張染血的紙條上!他眼前金星亂冒,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後倒去,口中發出絕望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鳴:
“林……林宇……豎子……安敢……噗……”又是一口鮮血噴出,徹底失去了意識。隻剩下那染血的紙條,在琉璃宮燈下,散發著無聲的死亡宣告。窗外的暴雨,如同為這場無聲的驚雷,奏響了最後的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