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簽押房裡靜得能聽見心跳撞碎在空氣裡的回聲,像座被江霧泡透了的古墓。唯一的光亮來自桌案中央那盞黃銅底座的牛油燈,粗陶燈盞裡的火焰縮成黃豆大的昏黃,在燈芯頂端不安地哆嗦,拚命想撕開周遭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可黑暗像吸飽了水的棉絮,隻肯在桌麵上讓出一圈搖搖欲墜的光暈,把房梁上懸著的蛛網照得若隱若現,蛛網上的灰塵在光裡慢慢飄落,像時間的碎屑。
燈油燃燒發出細碎的“劈啪”聲,混著陳舊木料在潮濕江風裡浸出的黴腐氣,還帶著桌案縫隙裡積年的墨香與塵灰味,沉甸甸地壓在低矮的房梁下。然而就在這片沉鬱中,一縷極淡卻執拗的胭脂暗香像穿堂的幽靈,順著門縫鑽進來,在燈影裡絲絲縷縷地纏上林宇的袖口——那香氣清冽裡帶著點苦,像是用寒梅汁調的,和燈油的焦糊、木料的潮黴格格不入,偏又纏得極緊,讓人想起傳遞蠟丸的柳姑娘可能走過的烽火驛道。
林宇背對著沉重的房門站著,高大的身影在搖曳的燈光下被拉得又瘦又長,像一尊凝固的黑色石碑,投映在身後斑駁的灰白牆壁上。牆皮上的水漬印痕在影子裡扭曲成怪異的形狀,有的像斷裂的船槳,有的像張開的手掌,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江灣的風雨。空氣仿佛凝成了塊,每一次呼吸都要費老大勁才能吸進肺裡,帶著潮濕的阻力。
他麵前的桌案上,靜靜躺著枚捏碎了外封蠟的蠟丸。裂開的蠟片像顆破碎的琥珀,邊緣沾著暗紅的火漆殘屑,雙魚銜劍的印記被捏得模糊,卻仍能看出印戳的鋒利棱角,劍刃的紋路在光下若隱隱現。裡麵露出的素色絲絹薄得像蟬翼,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柔和的珠光,邊緣帶著被蠟油浸過的微黃硬痕,還有幾處細微的褶皺——顯然是被人攥在手心反複摩挲過,才會留下這樣的溫度與痕跡。
林宇的目光像最精準的探針,又似最貪婪的饕餮,死死鎖在那卷絲絹上。指尖帶著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伸過去,將那卷薄絹輕輕展開。絹麵冰涼柔滑,帶著種久藏蠟中的溫潤感,指腹觸到絹麵下凸起的紋路時,能清晰感受到針尖劃過的阻力。邊緣處還沾著幾粒細小的蠟渣,混著一點暗紅的粉末,湊近了聞,是血乾透的腥氣。
燈光吝嗇地灑在絹麵上,照亮了上麵的字跡。字小得像蚊蚋,卻帶著股穿透紙背的淩厲勁兒!那絕不是尋常筆墨寫就的,墨色暗沉發烏,透著股鐵鏽般的腥氣——那是乾涸凝固的血!書寫的人顯然正處絕境,倉促間找不到筆墨,竟是用針尖蘸著血,在這方寸絲絹上刻下這泣血的絕命書!每一筆都帶著針尖劃破絲絹的艱澀阻力,筆畫邊緣還留著細微的毛邊;有的筆畫末端帶著陡然變深的墨點,像是筆尖猛地戳進絹裡;有的橫畫歪歪扭扭,甚至斷成兩截,顯是書寫者手在抖,連針尖都握不穩。最觸目的是絲絹右下角,有塊指甲蓋大的暈染血跡,邊緣呈鋸齒狀——那是血珠滴落在絹上的形狀,仿佛能看見書寫時,血從指尖墜下的瞬間。
林宇的呼吸在看清字跡的刹那幾乎停了,胸腔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他認得這筆跡,是黃蜚的。當年在九江城樓上,黃蜚用同樣的力道在軍令上簽字,筆尖劈叉了都不停,說“字斷了,氣勢不能斷”。可現在,這字裡的“氣勢”全變成了絕望,連“宇兄鈞鑒”的“鑒”字最後一筆都歪歪扭扭,像條快死的魚。
他逐字逐句地盯著絹上的字,每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鑿進他眼底:
“宇兄鈞鑒:”
“金陵危如累卵,人心儘喪!馬、阮弄權於內,江北諸鎮離心於外。左良玉子夢庚,狼子野心,借‘清君側’之名,擁兵武昌,實則已暗通建虜!其前鋒已控九江上遊水道,鎖我咽喉!操江水師(黃蜚所部)動向詭秘,恐已生變!”
讀到“左夢庚暗通建虜”時,他捏著絹帛的指節“哢吧”響了一聲,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鎖我咽喉”四字,那處的絲絹比彆處更薄,像是被指甲反複刮過。桌案上的燭火突然跳了一下,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影子的手指正死死摳著“操江水師已生變”幾個字,指節處的牆皮都仿佛被摳掉一塊。
“弟孤懸蕪湖,已成棄子!糧秣斷絕,軍心渙散。建虜大軍雲集江北,虎視眈眈。破城…隻在旦夕!”
讀到這兒,林宇捏著絹帛邊緣的指關節泛白,連指腹都失去了血色,隻剩下死灰般的慘白。絹帛在他指下微微發顫,仿佛也在為這絕望的文字顫抖。他強迫自己往下看,目光死死釘在最後一行:
“此信若達,弟恐已…殉國。”
“殉國”二字!
血墨尤其深重扭曲!針尖在寫這兩個字時顯然失了控,深深劃破了絲絹的經緯,留下細微的、撕裂般的毛邊,像兩道淌血的傷口。暗紅的血色在這兩個字上似乎也格外濃稠刺目,仿佛剛從書寫者破碎的心臟裡噴濺而出,帶著生命最後的熱度與絕望。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氣,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絲絹,越過幽微的胭脂香和燈油潮木氣息,狠狠衝進林宇的鼻腔,直抵腦髓!他忽然想起三個月前黃蜚送他的那柄匕首,黃蜚說“川東若急,我必提兵來援”,可現在這信裡的血,比匕首的寒光更刺骨。
林宇猛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睫毛微微顫動著,像受驚的蝶翼。胸腔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劇烈地起伏了一下,衣襟都跟著顫動。一股滾燙的洪流混雜著悲愴、憤怒與巨大的無力感,凶猛地衝上喉頭,帶著鐵鏽般的腥甜。他牙關死死咬住,腮邊的肌肉虯結隆起,像塊堅硬的岩石,連脖頸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把那聲差點破喉而出的哽咽硬生生咽了回去,喉結滾動時,連燈影都跟著顫了顫。整個身體在那一瞬間繃緊如拉滿的強弓,又在下一瞬被強行壓製,隻剩下無法抑製的細微顫抖,從挺直的脊背一直傳到指尖,讓絹帛在他掌心輕輕哆嗦。
簽押房裡死寂無聲,連塵埃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隻有牛油燈芯燃燒時永不停歇的“劈啪”聲,像計時沙漏裡不斷墜落的沙粒,冰冷地記錄著這凝固的一刻。燭淚順著燈盞往下淌,滴在桌案上“嗒”地一聲,凝成小小的蠟珠,把絲絹的一角輕輕粘住——仿佛連燭火都在挽留這封絕命書。昏黃的光暈顫抖著,把林宇那凝固如碑的身影和桌案上那卷浸透無形血淚的薄絹,一同罩在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陰影裡。
遠處隱約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咚——咚——”,敲在三更天的骨頭上,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那縷幽微的胭脂暗香在此時突然變得清晰,像有人站在身後輕輕呼氣,林宇猛地睜開眼,燈光恰好落在他眼底的紅血絲上,映得那血絲像絲絹上未乾的血痕,把滿室的沉鬱都染成了刺目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