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浸透了血水的棉絮,沉沉地壓在白帝城外的江灣上。渾濁的長江水在漸暗的天光下奔湧,發出沉悶而永不停歇的咆哮,拍打著岸邊嶙峋的礁石,濺起渾濁的泡沫,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空氣中彌漫著鐵鏽、江水腥氣、以及遠處傷兵營飄來的、若有若無的血腥與焦糊味道,混合成一種沉重而肅殺的背景。
林宇負手獨立於僻靜的江岸。素色的袍袖在漸起的江風中微微拂動,下擺沾染的泥濘已然乾涸,凝固成深褐色的斑塊,而左袖上那片暗紅的血漬(掌心傷口滲出),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刺目。他沉默地望著江麵,望著那艘如同負傷巨獸般蟄伏在灣內的磐石號黑影,望著對岸傷兵營窗戶透出的、搖曳掙紮的昏黃燈火。他的背影挺直如槍,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峭與沉重。江風嗚咽著掠過,吹不散他眉宇間凝結的寒霜。
身後傳來幾乎微不可察的腳步聲,踩在濕潤的鵝卵石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陳墨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影子,無聲地出現在林宇側後方半步之處。他雙手攏在袖中,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臉色在昏暗中比江麵的夜色還要凝重,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生怕驚擾了這江灣的寂靜。
“經略,”陳墨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般貼著江麵滑行,卻清晰地穿透了江風的嗚咽,“柳姑娘回來了。”他喉結微動,咽了口唾沫,像是在醞釀什麼重要的話。
林宇的身形沒有絲毫晃動,仿佛早已預料,隻是望著江麵的目光微微凝了凝。
“有密信,”陳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尾音微微發顫,“黃蜚…黃帥所托。”他緩緩從袖中抽出手,雙手掌心向上,小心翼翼地托著一枚小小的蠟丸。那雙手常年握刀的手掌布滿老繭,此刻卻輕柔得如同捧著易碎的珍寶,指腹因緊張而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暮色中泛著微光。蠟丸不過拇指大小,通體渾圓飽滿,呈現出一種溫潤的暗黃色澤,表麵光滑細膩,隱約能看出手工搓揉的細微紋路,像是被人反複摩挲過。最為特殊的是封蠟之上,清晰地壓著一枚小巧的、造型古樸奇特的火漆印記——形似兩條首尾相銜的怪魚,魚身鱗片紋路細膩可辨,連魚尾的分叉都栩栩如生,魚口之中卻銜著一柄微縮的利劍,劍刃鋒芒畢露,邊緣銳利如真。印記邊緣異常光滑銳利,顯是特製的印戳精準壓製而成,沒有絲毫模糊。更有一縷極其淡雅、若有似無的胭脂香氣,如同幽魂般縈繞在蠟丸周圍,那香氣清而不豔,帶著幾分冷冽的花香,在這充滿鐵血與腐朽氣息的江岸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隱秘的危險信號,仿佛在訴說著傳遞者穿越戰火的艱險。
林宇緩緩轉過身,動作輕緩卻帶著千鈞凝重,袍角掃過鵝卵石地麵,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的目光落在陳墨掌心的蠟丸上,那溫潤的黃色在暮色中如同一點微弱的星火,吸引著所有注意力。他沒有立即去接,而是伸出未受傷的右手,手腕輕轉,指尖帶著江風的微涼,輕輕觸碰到蠟丸溫潤的表麵。觸感細膩中帶著蠟質特有的柔韌,指腹能感受到蠟丸微微的彈性,仿佛能透過這層蠟質,隱約觸摸到內裡包裹之物的輪廓。那縷幽微的胭脂暗香順著指尖蔓延開來,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上指尖,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感,與他掌心殘留的血腥氣形成鮮明對比,卻又奇異地交織在一起。他指尖微動,輕輕摩挲著火漆印記,感受著魚身的弧度、劍刃的棱角,那凸起的紋路清晰可辨,每一寸都透著鄭重與機密。片刻之後,他才用拇指和食指,極其平穩地將蠟丸拈起,指尖與陳墨的掌心擦過,能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濕熱。蠟丸的微溫與那縷異香瞬間被掌心肌膚吸收、包裹,仿佛將一份來自遠方的囑托與危機牢牢攥在手中。他依舊沒有捏開,隻是將這小小的信物緊緊握在掌心,指腹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那枚雙魚銜劍的印記,目光重新投向暮色中奔流不息、殺機暗藏的大江。
“還有一事,”陳墨將空著的雙手收回袖中,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貼著江風的邊緣,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派去上遊夔門以西、探查清軍主力的斥候,有回報了。”
林宇的側臉在暮色中如同冰冷的石刻,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神深處似乎有寒光一閃。
“清軍主力行蹤…依然詭秘,似在迷霧之中。”陳墨語速不快,字字清晰,“但在通往川東腹地的一條古道隘口附近,發現了大隊新鮮的馬蹄印。數量…不下數百騎!”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
“關鍵之處,經略——那些蹄印所用的蹄鐵形製,絕非八旗慣用!斥候中有老邊軍,認得…那像是西南深山土司豢養的馬隊慣用的樣式!”他微微前傾,聲音帶著寒霜般的涼意,“尤其那蹄鐵邊緣,有極細微、卻異常特殊的鑲嵌紋路…是用苗銀打的!形如百足蜈蚣,首尾盤繞!這是…某些大土司親衛馬隊的標識!絕非尋常馬幫!”
“苗銀…蜈蚣紋…”林宇的聲音終於響起,低沉地重複著這五個字,如同咀嚼著冰冷的鐵砂。他握著蠟丸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腹深深陷入蠟質的邊緣,將那雙魚銜劍的印記烙得更深。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正麵朝向陳墨。暮色完全吞噬了最後一絲天光,將他整個身影籠罩在深沉的暗影裡。唯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驟然亮起!如同寒潭深淵被投入了燒紅的巨石,瞬間激起冰冷刺骨、卻又蘊含滔天巨浪的銳利光芒!那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鎖在陳墨臉上,仿佛要洞穿他話語背後的一切可能!
掌心中,那枚小小的蠟丸,此刻仿佛重逾千鈞,帶著江南的胭脂暗香和黃蜚的生死囑托,蠟質下的秘密如同沉睡的驚雷,不知何時便會炸響。
腦海中,那“苗銀蜈蚣紋”的神秘蹄印,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盤踞在入川的古道隘口,預示著來自西南深山的未知威脅。
磐石號巨大的黑影在江灣中沉默,是癱瘓的鋼鐵脊梁。
傷兵營搖曳的燈火在對岸掙紮,是燃燒的血肉熔爐。
而更遠處,莽莽群山的巨大輪廓在深紫色的夜幕下起伏延綿,如同蟄伏的、張開巨口的洪荒凶獸。未知的陰雲,正從那些深不可測的山坳、隘口、密林深處,無聲地彙聚、翻湧,帶著濃重的鐵鏽與泥土的腥氣,沉沉地壓向這岌岌可危的白帝孤城。
嗚咽的江風陡然變得淩厲,吹得林宇染血的素袍獵獵作響。鐵與血的氣息,混雜著蠟丸的異香與苗銀蹄印帶來的凜冽殺機,在長江永不停歇的怒濤聲中,彌漫成一張沉重無比、無邊無際的夜幕,將萬物籠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