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遠郊的山坳藏在兩道斷崖之間,晨霧還未散儘,便被重兵圍得水泄不通——外圍是持銃的士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槍口對著山林;內圍是穿著防火布衣的工匠,正抱著工具箱,腳步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山風卷著枯草碎屑,掠過裸露的黃土坡,卻吹不散空氣中那股令人心悸的氣息——新翻泥土的腥氣裡,混著炮管上油脂的滑膩味,更裹著硫磺特有的刺鼻感,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整個試驗場罩得密不透風。
場地中央,那門“震天雷”原型炮如同一尊沉默的巨獸,在晨曦中泛著幽冷的金屬光。它比江南水師的紅夷炮修長近半,炮身最粗處足有兩人合抱,複合結構的接縫處還留著鍛打的錘痕,一道一道,像巨獸皮膚上的鱗甲;炮耳是用實心精鐵鍛造的,牢牢卡在帶緩衝彈簧的炮架上,炮架底部用鉛塊壓重,深嵌在半米厚的混凝土基座裡;炮口黑洞洞的,直徑足有碗口大,對著遠方荒蕪的山坡,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吞噬一切的火焰。
老炮匠周鐵匠佝僂著背,緩緩繞著炮身走了一圈。他的手指在炮管上輕輕摩挲,從炮口一直摸到炮尾,指尖劃過複合結構的接縫時,停頓了許久——這是他帶著二十個徒弟,用三個月時間鍛打的炮身,熟鐵層纏了三層,每一層都用一千斤的大錘鍛打了三十次,他原以為,這會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可此刻,他渾濁的眼睛裡,一半是對“成功”的期待,一半是對“未知”的憂慮,連握著炮耳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周老,火藥準備好了。”兩個炮手抬著一個紅木箱子走過來,箱子裡裝著暗紅色的顆粒化火藥——這是布蘭登調整了三次配方的成果,加了砂糖和提純硝石,據說爆發力比普通火藥強五成。周鐵匠點點頭,示意他們開始裝填。
炮手們的動作格外謹慎。一個炮手用長柄木勺,將火藥一勺一勺地送入炮膛,每送一勺,就用特製的長杆搗實;另一個炮手則拿著木槌,輕輕敲擊炮管,讓火藥分布均勻。“咚、咚、咚”的敲擊聲在寂靜的山穀中回蕩,每一聲都像敲在所有人的心上。裝完火藥,兩個炮手合力抬起一枚三十斤重的實心鐵彈,鐵彈外裹著浸過油的麻布,他們用推杆將鐵彈緩緩送入炮膛,“嗤啦”的摩擦聲格外刺耳,直到鐵彈穩穩卡在炮膛底部,與火藥貼合。
“裝填完畢!”炮手長高聲報告。他是跟著周鐵匠二十年的老兵,臉上留著三道火藥灼痕,左手少了一根食指——那是十年前試炮時留下的。
“炮位檢查完畢!炮架穩固,瞄準基線校準!”負責瞄準的工匠喊道。
“清場!所有人退入掩體!”林宇的聲音從掩體方向傳來。
工匠們迅速撤離,年輕的學徒們抱著記錄板,快步跑向遠處依山體挖掘的掩體——掩體是用鋼筋和混凝土澆築的,厚達一米,觀察口裝著雙層防彈玻璃。隻有炮手長還留在炮位旁,他深吸一口氣,從腰間摸出一根浸透油脂的火把,火把燃燒的劈啪聲,成了此刻唯一的聲響。
林宇、葉夢珠、布蘭登站在觀察口後,目光死死盯著那門炮。林宇的拳頭在袖中攥得緊緊的,指甲幾乎嵌進掌心——這不僅是檢驗“震天雷”的時刻,更是檢驗西南工業實力的時刻,他甚至已經在想象,這門炮轟開韃子城牆的場景。葉夢珠拿著記錄板,筆尖懸在紙上,卻遲遲沒有落下,她的手在抖,連呼吸都放得極慢。布蘭登則盯著炮身的複合結構,眉頭皺得緊緊的,嘴裡還在小聲念叨著“應力計算應該沒問題”。
“點火!”周鐵匠的聲音突然響起,沙啞卻帶著決絕,像一道驚雷劃破寂靜。
炮手長猛地將火把捅向炮尾的點火孔!
“轟——!!!!!!”
一聲巨響驟然爆發!這不是預想中“沉悶的雷鳴”,而是如同天穹炸裂、地核崩碎般的恐怖咆哮!聲音瞬間撕裂了空氣,震得山體都在微微顫抖,崖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砸在掩體頂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掩體的觀察窗玻璃瞬間布滿蛛網般的裂紋,差一點就徹底碎裂!
更駭人的景象,在巨響之後出現了!
那門“震天雷”原型炮,沒有如預期般將鐵彈噴向遠方,而是在炮管中段的複合結構處,猛地向外膨脹!熟鐵層像被吹爆的氣球,瞬間鼓了起來,原本清晰的鍛打錘痕被拉平,接著,“哢嚓”一聲脆響,熟鐵層裂開一道縫隙,滾燙的氣體從縫隙中噴湧而出,帶著刺眼的火星!
“不好!”林宇失聲喊道。
話音未落,更尖銳的撕裂聲響起——“嘣!!!!!”
熟鐵層徹底崩碎,像炸開的碎片,四處飛濺;內部的鑄鐵芯也不堪重負,瞬間碎裂成無數塊,最大的一塊有臉盆大小,最小的像指甲蓋,每一塊都帶著灼熱的溫度,邊緣鋒銳如刀!
死亡風暴,瞬間席卷了整個炮位!
炮手長首當其衝!那塊臉盆大的鑄鐵碎片,如同燒紅的巨斧,從他胸前劃過!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上半身就被生生斬斷,鮮血混合著內臟噴湧而出,濺在炮架上,瞬間被高溫烤成焦黑;下半身還站在原地,幾秒後才緩緩倒下,濺起一地鮮血。
周鐵匠站在炮身左側,距離炮位隻有五步遠。他剛想衝過去查看情況,一塊巴掌大的熟鐵碎片就像飛鏢般襲來,瞬間洞穿了他的胸膛!碎片帶著巨大的動能,將他整個人向後掀飛,重重撞在後方的沙袋上。他低頭看了看胸前的破洞,鮮血正從洞裡汩汩湧出,染紅了他的衣襟。他想說話,卻隻能咳出帶著血沫的氣音,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堆冒著青煙的炮管殘骸,眼神裡滿是絕望與不甘——他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最用心鍛打的炮身,會碎得這麼徹底。
更遠處,三個年輕學徒正躲在一棵老槐樹下記錄數據。一塊指甲蓋大的鐵屑,像子彈般射穿了一個學徒的太陽穴,他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地上,鮮血順著太陽穴流出,染紅了手裡的記錄板;另一個學徒被一塊熟鐵碎片擊中腹部,碎片撕開了他的腸子,他抱著肚子在地上翻滾,淒厲的嚎叫聲撕心裂肺;還有一個學徒的手臂被碎片齊肩斬斷,斷肢飛出去三米遠,鮮血噴得老高,他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肩膀,眼神呆滯,連哭都忘了。
整個試驗場,在短短數秒內,從緊張有序的測試場,變成了人間地獄。炮位處一片狼藉,扭曲的炮管殘骸冒著青煙,炮架被炸毀,混凝土基座裂開一道一米長的縫隙;地麵上,鮮血染紅了黃土,破碎的肢體散落各處,有的還在微微抽搐;空氣中,硝煙味、血腥味、皮肉焦糊味混合在一起,濃烈得讓人作嘔,連風都帶著一股死亡的氣息。
“救人!快救人!”林宇幾乎是撞開掩體的門衝了出去。他的臉上還沾著掩體頂落下的灰塵,眼神卻銳利得像刀,掃過眼前的慘狀時,瞳孔驟然收縮。
他衝到周鐵匠身邊,蹲下身,將老匠人抱在懷裡。周鐵匠的胸口還在流血,呼吸已經微弱,他看著林宇,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隻咳出一口血沫,然後頭一歪,徹底沒了氣息。林宇的手停在周鐵匠的胸口,能感受到老匠人身體的溫度在快速流失,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痛——這是西南最頂尖的炮匠,是他寄予厚望的人,卻在這一刻,倒在了自己親手打造的炮身下。
葉夢珠和布蘭登也衝了出來。葉夢珠看到那個腹部被撕裂的學徒,立刻蹲下身,用布條給他包紮,可鮮血還是從布條裡滲出來,染紅了她的雙手。布蘭登則走到炮身殘骸旁,撿起一塊熟鐵碎片,看著碎片上的斷裂麵,臉色慘白——他終於明白,是顆粒化火藥的爆發力太強,超出了複合炮身的承受極限,熟鐵層雖然堅韌,卻扛不住瞬間的高壓。
“大人…救我…我還不想死…”一個斷了手臂的學徒爬到林宇腳邊,抓住他的褲腿,聲音微弱。林宇蹲下身,想給他包紮,卻發現自己的手在抖——他見過戰場上的死亡,見過流民餓死的慘狀,可他從未見過,自己親手推動的“創新”,會帶來如此慘烈的犧牲。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湧——有對“失敗”的暴怒,有對“犧牲”的悲痛,更有對“自己”的自責。他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以為蒸汽機能帶來“人力勝天工”的希望,卻忘了,創新的路上,不僅有成功的喜悅,還有鮮血的代價。他死死咬緊牙關,腮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眼神掃過這片血腥屠場,掃過那些還在哀嚎的傷者,掃過那堆扭曲的鋼鐵殘骸,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寒——他知道,不能就這麼放棄,否則,周鐵匠他們的血,就白流了。
遠處的士兵們已經衝了過來,有的抬著擔架,有的拿著急救箱,開始搶救傷者。慘烈的嚎叫聲漸漸被急促的呼喊聲取代,可空氣中的血腥味,卻久久不散。初升的朝陽透過硝煙,灑在這片土地上,將一切都染成了詭異的紅色。
林宇緩緩站起身,走到炮身殘骸旁。他撿起一塊帶著血痕的熟鐵碎片,碎片還帶著餘溫,燙得他手心發疼。他看著碎片,聲音低沉而堅定:“把殘骸都收好,每一塊碎片都要分析。周老他們的犧牲,不能白費——這門炮,我們必須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