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雷”炸膛的陰雲,像一塊浸透了鉛的黑布,死死壓在格物院上空。此時的蜀地,本就處在明末清初的亂世夾縫中——東邊是福建隆武政權與鄭芝龍的“明廷正統”之爭,北邊是清廷入關後“剃發易服”的高壓統治,西南則是張獻忠死後殘餘勢力與地方武裝的混戰,成都城的空氣裡,除了炮藥的焦糊味,更彌漫著“漢家天下將亡”的惶然。往日裡轟鳴的工坊,如今隻剩下零星的敲打聲——那是工匠們在清理炮身殘骸,鐵屑與碎鋼碰撞的“叮叮”聲,在空蕩的廠房裡回蕩,反倒更顯寂寥。地上還殘留著未清理乾淨的焦黑痕跡,混合著藥湯的苦澀味(工匠們為傷者熬製的草藥,用的是蜀地特有的川芎、川貝,據說能止血鎮痛),成了失敗最刺眼的注腳。
周鐵匠的靈位被擺在工坊角落,簡單的木牌上寫著“炮匠周公之位”,旁邊放著他生前最愛的一把鍛錘——錘頭刻著“崇禎十七年”的字樣,那是他年輕時在蘇州鐵匠鋪當學徒時,師傅送他的出師禮。年輕的學徒們路過時,都會下意識地放輕腳步,眼底的光芒早已褪去,隻剩下掩不住的疲憊與低落——三個月的心血毀於一旦,還賠上了師傅和同伴的性命,士氣像被暴雨澆過的炭火,隻剩下零星的火星,搖搖欲墜。他們中不少人是從順慶、保寧逃難來的,親眼見過清軍“屠城三日”的慘狀,本以為跟著林宇造炮能保家衛國,如今卻連“震天雷”都炸了膛,難免生出“天要亡我”的頹喪。
林宇剛從傷兵營回來,衣擺上還沾著草藥的汁液。傷兵們痛苦的**、斷肢工匠茫然的眼神,像一根根針,紮在他的心上。他想起去年在重慶城頭,親眼看到清軍將不願剃發的百姓綁在城牆上,一刀刀割下頭顱,鮮血染紅了城牆——那是他此生難忘的畫麵,也是他執意造炮、不願歸順清廷的根源。可他還沒來得及消化這份沉重,一份來自北方的密報,就被陳墨匆匆送到了他手中——清廷的使團,竟在這微妙的時刻,悄無聲息地摸到了成都邊緣。清廷選在這個時候來,無非是聽說了“震天雷”炸膛的消息,又摸清了福建隆武政權忙著內鬥、無暇西顧,想趁我西南孤立無援、士氣低落時施壓,林宇捏著密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眼底閃過一絲冷光,可他們忘了,蜀地自三國時就有“抗曹”的硬氣,南宋末年釣魚城更是擋住蒙古大軍三十六年,這裡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威逼”。這場談判,倒能摸清他們到底有多少兵力可調,又對西南有多少掌控力。
這股來自北方的暗流,與此前福建使團的“堂皇”截然不同,透著一股冰寒的算計與鬼祟的低調。沒有旌旗招展,沒有鼓吹喧天,甚至連像樣的儀仗都沒有——暮色四合時,一支十數人的馬隊,沿著岷江岸邊的小路,緩緩靠近了川東軍的哨卡。馬隊裡的人都穿著普通的青布短褂,腰間卻鼓鼓囊囊的,顯然藏著兵器;為首兩人騎著棗紅馬,身後跟著兩乘不起眼的青呢小轎,轎簾緊閉,連縫隙都用黑布遮著,仿佛裡麵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路邊的田埂上,幾個正在收割晚稻的農夫看到馬隊,嚇得趕緊扛起鋤頭躲進竹林——自清軍入川後,“穿青布短褂、腰藏刀”的人,多半是清廷的“探馬”,見了便要躲,否則輕則被抓去當壯丁,重則被安上“通賊”的罪名砍頭。
“停下!此乃川東軍防區,通報身份!”哨卡的士兵端著火銃,厲聲喝止。這火銃是去年仿製的鳥銃,槍管上還刻著“保蜀衛漢”四個字——那是林宇親自下令刻的,要讓每個士兵都記得,他們手裡的武器,是用來保護蜀地百姓的。馬隊裡一個精瘦的漢子上前,從懷裡摸出一塊刻著“大清驛傳”的木牌,聲音壓得極低:“奉攝政王諭,有要事麵見林將軍,煩請通傳。”木牌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正麵刻著滿漢雙語,反麵還刻著濟爾哈朗的私人印記——清廷用漢人的木材、漢人的文字,卻行“滿主漢從”之事,林宇後來看到這塊木牌時,曾冷笑著說“倒是會借漢家之物,行異族之政”。
士兵不敢怠慢,立刻派人上報。半個時辰後,馬隊被“護送”著穿過層層哨卡——每過一道卡,都有川東軍的士兵貼身跟隨,目光警惕地盯著那兩乘小轎,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刀柄上。這些士兵多是蜀地本地人,家裡有親人死於清軍屠城,看向馬隊的眼神裡,滿是刻骨的恨意。直到入夜,這支詭異的馬隊才抵達成都郊外一處僻靜的驛館——這驛館原是明末蜀王府的彆院,後來被戰火焚毀,林宇讓人簡單修葺了一下,特意選在這裡接見清廷使團。選在蜀王府彆院,一是這裡遠離官衙核心,便於控製;二是要讓清廷知道,這蜀地曾是漢家藩王的封地,如今雖殘破,卻也輪不到異族來指手畫腳。我林宇既不拒絕對話,也絕不承認他們的“正統”,林宇站在驛館正廳的窗前,看著窗外的暗哨,在心裡盤算著。驛館的柱子上,還殘留著當年蜀王府的彩繪,畫的是“桃園三結義”的故事,雖已褪色,卻仍能看出“忠義”二字的風骨——林宇特意讓人保留了這些彩繪,就是要讓來使看看,蜀地的“忠義”,從未斷絕。
驛館的門被推開,兩乘小轎落地。先下來的是一個身著四品文官補服的中年人——補服上繡著鷺鷥,卻洗得有些發白,邊角還打了個補丁;麵白微須,眼角下垂,看起來溫和無害,可眼神轉動時,卻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精明與閃爍。他下車後,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襟,動作間帶著文官的拘謹,卻又隱隱透著軍人的乾練——此人正是漢軍旗參領孫有德,範文程的門生。他早年在明軍任職,崇禎末年隨洪承疇降清,最擅長“勸降”的說辭,曾憑著一張嘴,騙降了山東三個縣城的明軍守將,還得了清廷“三等輕車都尉”的爵位。當年在明軍時就聽說過此人,靠“賣主求榮”起家,如今倒成了清廷的“勸降利器”,陳墨站在林宇身側,低聲提醒:“大人,此人最會用‘同鄉情’‘功名祿’套話,當年他勸降山東守將時,就是先聊‘同鄉之誼’,再許‘世襲爵位’,最後才逼對方投降。需防他用這一套對付您。”
緊接著,另一乘轎子裡下來一個年輕滿人——不過二十多歲,身材挺拔,穿著一身深藍色的旗裝,腰間佩著一把鑲著銅飾的順刀,刀鞘擦得鋥亮,刀柄上還掛著一塊翡翠佩件,一看就是出身勳貴世家。他麵容冷硬,顴骨高聳,眼神銳利如鷹,掃過驛館院子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倨傲,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連院子裡那棵百年老桂樹,他都用腳尖踢了踢,像是在打量一件不值錢的物件。他是瓜爾佳?阿林,鑲黃旗的筆帖式,其祖父是隨努爾哈赤起兵的“開國功臣”,父親現任兵部侍郎。清廷派他來,明麵上是“記錄會談”,實則是監視孫有德(怕他被林宇策反),同時用“勳貴身份”向林宇施壓——這是清廷入關後常用的“以漢製漢、以滿監漢”策略,用漢人降臣談“利益”,用滿人親貴亮“威懾”,一軟一硬,既省了滿人的“顏麵”,又能試探對方的底線。一個漢人降臣負責唱紅臉,一個滿人親貴負責唱黑臉,清廷倒是把“馭漢之術”玩得爐火純青,林宇看著阿林,心裡冷笑,可他們忘了,蜀地的人,從諸葛亮治蜀時就知道“鞠躬儘瘁,死而後已”,最不吃的就是“威逼利誘”這套。當年蒙古大軍屠城,蜀人都沒降,如今憑他們兩個,還想讓我歸順?
驛館內的正廳,燭火搖曳,光線忽明忽暗。廳內的桌椅都是當年蜀王府留下的,雖有些陳舊,卻仍透著“漢家規製”的莊重。林宇端坐主位,身上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常服,沒有佩戴任何飾物——既不穿明軍的官服(怕被福建政權抓住把柄),也不穿清廷的服飾(不願承認其統治),這常服的款式,是他特意讓人按宋代“士大夫便服”改良的,取“漢家衣冠”之意。陳墨侍立在他身側,手裡握著一份密報,上麵是江南探子送來的消息——清廷正忙著在江南推行“科舉拉攏”,想讓漢人讀書人歸順,可收效甚微,不少讀書人寧願躲進深山,也不願剃發應試。曾英、秦翼明等幾員川東軍的悍將,則按刀立於門側——他們都是明末將領,曾隨熊廷弼、袁崇煥抗清,身上的甲胄上還留著當年與清軍作戰的刀痕。曾英的甲胄胸口,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那是崇禎十六年在錦州與清軍作戰時留下的,他常說“這刀痕是滿人給我的‘禮物’,我得好好收著,將來加倍還回去”。此刻,他們的目光如實質般掃過孫有德和阿林,毫不掩飾其中的敵意。整個廳內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連燭火燃燒的“劈啪”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孫有德感受到這股壓迫感,額角微微滲出冷汗。早就聽說林宇治軍極嚴,又深得蜀地百姓擁戴,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驛館雖小,卻處處透著“漢家風骨”,連桌椅款式都用宋代的,顯然是在暗拒我大清的“正統”,他心裡有些發怵,卻還是強作鎮定——他知道,這次談判若失敗,不僅自己會被攝政王問責,連老師範文程也會受牽連。範文程曾私下對他說“林宇乃西南柱石,若能招降,蜀地可定;若不能,需摸清其虛實,為日後大軍南下做準備”。他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上前兩步,雙手捧著一卷用明黃綾子包裹的文書,綾子邊緣繡著簡單的龍紋——這龍紋是清廷改良的“五爪龍”,與漢家傳統的“三爪龍”不同,透著“皇權獨霸”的意味。文書中央蓋著一枚鮮紅的大印,那是大清攝政王濟爾哈朗的印璽。他的聲音帶著刻意修飾的平穩,卻難掩一絲緊張:“林將軍安好。在下孫有德,奉大清攝政王濟爾哈朗殿下諭令,特來曉諭將軍。”
林宇沒有說話,隻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繼續。先讓他把話說完,看看清廷到底想給什麼“條件”——是許我高官厚祿,還是逼我剃發歸順?又想逼我做什麼讓步,是交出蜀地兵權,還是配合他們攻打福建政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這茶是蜀地特產的蒙頂茶,曾是唐代的“貢茶”,他特意用這茶招待來使,就是要讓他們知道,蜀地有自己的“珍寶”,無需靠清廷的“恩賜”過日子。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孫有德的臉,觀察著他的微表情——孫有德說話時,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文書的綾子,顯然是心裡沒底。
孫有德深吸一口氣,展開文書,用抑揚頓挫的腔調讀了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精心設計,透著居高臨下的傲慢:“諭川逆林宇知悉:爾本明廷微末,昔年不過一偏裨小將,不思天命已歸我大清——自世祖章皇帝入關以來,定鼎燕京,掃平流寇,救萬民於水火,此乃天命所歸!爾竟敢糾合殘寇,竊據蜀地,負隅頑抗,抗拒王師!”他特意加重了“天命所歸”四個字,這是清廷勸降時常用的話術,想讓漢人相信“滿人統治是天意”。
他頓了頓,眼神掃過林宇,見林宇麵無表情,心裡更沒底了——按他以往的經驗,聽到“川逆”“殘寇”這樣的字眼,對方要麼暴怒(如山東守將當年就拍案而起),要麼心虛(如江南一些地主鄉紳聽到“抗拒王師”就嚇得發抖),可林宇卻像沒事人一樣,隻是端著茶杯,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他硬著頭皮繼續讀道:“自爾據蜀以來,致使蜀地生靈塗炭,田園荒蕪,百姓流離失所,地方糜爛不堪!此等罪孽,罄竹難書,若再不悔悟,必遭天譴!”這話純屬顛倒黑白——蜀地的糜爛,多半是清軍屠城、流寇作亂造成的,可清廷卻把罪名推到林宇頭上,想以此逼他愧疚投降。
開篇便是赤裸裸的指責與定罪,仿佛林宇已是階下囚。站在一旁的瓜爾佳?阿林,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手按在順刀的刀柄上,眼神挑釁地掃過林宇和諸將,這些漢人就是賤骨頭,不嚇一嚇就不知道歸順。當年我祖父在遼東,就是靠“屠城”讓漢人乖乖聽話的,如今對付一個林宇,不過是小菜一碟,他在心裡鄙夷地想著,甚至故意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青磚,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試圖用動作施壓。他還特意摸了摸腰間的翡翠佩件,那是他父親送他的“護身符”,據說能“鎮住漢人邪祟”——在他眼裡,漢人不過是“未開化的蠻夷”,需要滿人來“教化”。
曾英忍不住握緊了刀柄,指節泛白——他恨不得衝上去,把這兩個滿口胡言的家夥砍了,尤其是阿林那副“高人一等”的模樣,讓他想起了當年在錦州屠城的清軍將領。可他看到林宇微微搖頭的眼神,又強行忍住了——林宇之前叮囑過“先聽他們說,彆衝動,摸清底細最重要”。秦翼明也皺緊眉頭,眼神裡滿是怒火,低聲對身邊的士兵說了句什麼,士兵立刻會意,悄悄退了出去——那是去加強驛館外圍的戒備,防止清廷有埋伏。這些滿人,嘴上說著“議和”,指不定在外麵藏了多少人手。當年洪承疇降清後,清廷就是用“議和”的名義,騙殺了不少明軍將領,我們可不能重蹈覆轍,秦翼明在心裡警惕地想著。
孫有德感受到廳內愈發緊張的氣氛,額角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文書上,暈開一小片墨跡。他趕緊收起文書,換上一種仿佛施恩般的口吻,語氣裡帶著刻意的溫和,像是在給林宇“台階下”:“將軍,攝政王殿下深知蜀地百姓困苦,也惜將軍之才,不願再動刀兵。今日前來,並非為‘問罪’,而是為‘賜恩’——朝廷願給將軍一條‘生路’,也給蜀地百姓一條‘活路’。”
他伸出手指,一條一條地細數著清廷的“價碼”,每說一條,都刻意停頓一下,觀察林宇的反應:“第一條,承認將軍現狀——若將軍能幡然悔悟,歸順大清,那麼將軍現在控製的四川地麵,朝廷可暫允將軍繼續治理,無論是民政還是軍政,都可‘暫行舊例’。”這話聽起來像是“放權”,實則藏著險惡的算計——“暫允”二字,明擺著是緩兵之計,清廷不過是想先穩住林宇,等平定江南、騰出兵力後,再回頭收拾西南;更陰險的是,“承認現狀”也是分裂誘餌,想讓林宇與福建隆武政權徹底劃清界限,成為清廷“管轄下的藩屬”,孤立無援。
孫有德見林宇依舊麵無表情,又拋出更誘人的條件:“第二條,恩賞王爵——攝政王殿下親口許諾,隻要將軍歸順,可封將軍為‘蜀王’,世鎮西南,子孫後代永享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