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外三十裡,往日的荒草平原被生生開辟成連片的巨大校場,黃土夯實的地麵被往來的軍靴踩出細密的紋路,縱橫交錯的鐵軌像銀色的筋骨,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延伸向遠方。寒風卷著塵土呼嘯而過,刮在人臉上帶著針紮似的疼,卷起的沙礫打在新軍士卒的號服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卻壓不住另一種更特彆的聲音——蒸汽驅動的移動木靶在鐵軌上“嘎吱嘎吱”滑行,活塞推動的機械聲沉悶而有節奏,木靶上用墨汁畫的敵軍輪廓隨著滑動來回晃動,時而模擬衝鋒的陣列,時而模仿潰散的殘兵,活脫脫像戰場縮影。
不遠處,幾座剛築起的模擬棱堡土牆還帶著春雨浸潤後的濕滑,黃褐色的泥漬順著牆麵往下淌,在牆根積成小小的水窪,偶爾有風吹過,濺起細碎的泥點。可校場中央的數千川東新軍士卒,卻仿佛看不見這泥濘與風寒,他們列隊肅立,隊列整齊得如同用尺子量過,藏青色的號服漿洗得發白,卻件件平整,腰間的黑色皮帶束得緊實,掛著的火藥袋、子彈囊排列得一絲不苟,連袋口的繩結都打得一模一樣。
沒人交頭接耳,甚至沒人隨意眨眼,鴉雀無聲中,隻有沉重的呼吸聲與風的呼嘯交織。前排的士卒臉頰被寒風凍得通紅,鼻尖沁出細密的白霜,嘴唇卻抿成一條緊繃的直線;後排的士卒雖被擋住了麵容,可挺直的脊背、穩定的肩線,都透著一股不容撼動的專注。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鎖定在不遠處的點將台上——那襲猩紅的披風,在灰撲撲的天地間格外醒目,如同燃著的火焰,既是統帥的象征,更是他們心中的定盤星。偶爾有風沙吹進眼睛,也隻是有人悄悄眨了眨眼,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始終沒低下頭,目光依舊穩穩落在披風上。
點將台是臨時搭建的高台,木柱被牢牢釘進土裡,台麵鋪著厚實的木板,邊緣還纏著防滑的麻繩。林宇站在台中央,手中展開一卷泛黃的《新軍操典》,紙張邊緣被風吹得微微翻動,他指尖按在紙麵,穩住卷冊,目光掃過台下前排的將領——戚少泉的藤牌泛著陳舊的木質光澤,陳守備的鎧甲甲片間還沾著校場的泥土,幾位老將軍的胡須上凝著白霜,卻都挺直了腰板。
林宇的聲音不算高亢,卻像帶著穿透風幕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戚僉事,陳守備,諸位請看!”他手指在操典上重重一點,“此乃新軍筋骨——三三製!九人為一班,設班長統管戰術配合;三班為一排,排長協調三班進退;三排為一連,連長掌全連調度與器械!層層相扣,上下呼應,戰時既能集中火力,又能靈活拆分,如臂使指,不致像往日那般,一遇衝擊便亂了陣腳!”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右側的火器營隊列,聲音愈發嚴肅:“火器營操典第一條:隊列不齊,百步之外即為敵之活靶!火銃靠的是齊射威力,若隊列散亂,子彈四處亂飛,不僅殺不了敵,反而會誤傷同袍!”接著,他又指向左側扛著鐵鍬、撬棍的工兵,“工兵操典:遇壕架橋,遇牆掘進,器械隨身,瞬息成工!戰場之上,勝負往往在瞬息之間——敵軍挖壕阻攔,工兵若能半個時辰架起浮橋;敵軍憑牆固守,工兵若能快速掘開通道,大軍便能直插要害!”
話音未落,前排的戚少泉突然動了。這位川東軍中有名的悍將,臉上一直繃著隱忍的怒意,此刻終於按捺不住——他猛地將手中那麵祖傳的藤牌狠狠摜在泥地裡,“哐當”一聲悶響,藤牌與地麵碰撞後彈起,濺起的泥水灑在附近士卒的褲腳,驚得那幾名士卒膝蓋下意識地收緊,身子微微一顫,卻立刻恢複了筆直的站姿,連眼睫都沒多眨一下。
“大帥!”戚少泉上前一步,單膝跪地,聲如洪鐘,震得周圍的空氣都在顫,“末將有話要說!我戚家軍祖傳的鴛鴦陣,十二人一隊,長短兵器配合,當年殺得倭寇丟盔棄甲,連海邊的礁石都染滿了賊寇的血!可今日大帥推行的這‘三三製’,分明是泰西蠻夷的邪術——讓士卒排成一條線,不就是等著挨敵人大炮、火銃的轟擊嗎?還有這工兵,本是匠戶之流,平日裡隻會敲敲打打、修修補補,如今卻與我等將士同列校場,登這大雅之堂,這豈不是亂了尊卑、壞了規矩?”
他抬起頭,眼眶通紅,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與不甘:“祖宗之法傳承數百年,護我華夏疆土,豈能不如蠻夷之道?末將不服!”
台下的幾位老將軍悄悄交換了眼神,有人輕輕點頭,顯然與戚少泉想法一致——他們大多出身將門,一輩子學的都是傳統戰法,對這“西洋玩意兒”本就心存疑慮。林宇的目光銳利如電,緩緩掃過戚少泉,又依次掠過那些眼神閃爍的舊部將領,卻並未動怒,反而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他緩緩合上《新軍操典》,放在身旁的木桌案上,走下點將台,一步步走到戚少泉麵前,彎腰撿起那麵沾滿泥汙的藤牌。
藤牌上還留著深淺不一的刀痕,那是當年抗倭時留下的印記,木質雖陳舊,卻依舊堅實,隻是此刻被泥水裹著,少了幾分往日的榮光。林宇握著藤牌,聲音平靜卻有力:“祖宗之法?好!戚僉事問得好!本帥倒想問問,祖宗可曾教我們,如何應對紅夷大炮數裡之外的轟擊?那大炮一發炮彈,能轟塌數丈高的城牆,能將整隊的士卒炸得屍骨無存,祖宗的鴛鴦陣能擋得住嗎?”
戚少泉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林宇的目光變得愈發沉重,聲音也提高了幾分:“祖宗可曾教我們,如何抵擋八旗鐵騎裹著三層重甲的衝鋒?那些騎兵日行百裡,馬刀劈砍能破普通鎧甲,衝鋒時如黑雲壓境,祖宗的藤牌能擋得住嗎?”
台下的將領們都低下了頭,校場上的士卒也屏住了呼吸,連風的呼嘯都仿佛輕了幾分。林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血淚的控訴,像驚雷般炸在每個人心頭:“祖宗之法,在薩爾滸敗了!十幾萬大軍,被八旗鐵騎打得落花流水,屍橫遍野,連帥旗都被敵軍奪走!在鬆錦敗了!洪承疇大人率領十三萬精銳,最後卻落得個全軍覆沒、自己被俘的下場!在揚州…在揚州!八十萬百姓血流成河,城池被破,百姓被屠,祖宗的律法、祖宗的陣法,擋住清軍的鐵蹄了嗎?!”
“沒有!”林宇猛地將藤牌舉過頭頂,聲音裡滿是痛心,“祖宗之法若真無敵,何至神州陸沉?何至百姓流離失所?何至我等今日要在這成都城外,頂著寒風苦練兵卒,隻為求一條複國之路?!”
戚少泉跪在地上,臉色從鐵青漲成通紅,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看著林宇手中的藤牌,又想起家鄉被清軍攻破時的慘狀——父親戰死前,也是握著這樣一麵藤牌,卻沒能擋住敵軍的馬刀。淚水在他眼眶裡打轉,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泥地裡的藤牌,此刻竟顯得有些沉重。
林宇將藤牌輕輕放在戚少泉麵前的泥地上,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今日設此校場,推行新法,非為忘祖,實為救亡!西洋火器之利,是多少將士用鮮血換來的教訓!這‘三三製’看似簡單,卻能最大程度發揮火銃的齊射威力;這工兵看似平凡,卻能在戰場上為大軍掃清障礙——他們不是‘匠戶之流’,是能幫大軍打贏勝仗的功臣!”
他蹲下身,目光與戚少泉平視,一字一句地說:“戚僉事,你手中的藤牌,是戚家軍的榮耀,是祖宗的念想,本帥不敢不敬。可你摸著良心說,這藤牌,擋得住佛郎機的霰彈嗎?擋得住八旗鐵騎的馬刀嗎?擋得住我們複國的路嗎?”
戚少泉看著地上的藤牌,又看了看遠處正在滑行的蒸汽木靶,看了看那些握著“雷霆銃”、站姿挺拔的新軍士卒——他們眼中沒有迷茫,隻有對勝利的渴望。他張了張嘴,最終重重地歎了口氣,低下頭,聲音帶著一絲沙啞:“末將…末將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