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萊頓城的清晨,帶著河霧的濕氣漫過石板路,臨河的“布魯姆印刷作坊”率先打破了街巷的沉寂。作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老板布魯姆叼著煙鬥,踩著木鞋“噔噔”走進來,煙鬥裡的火星在昏暗的晨光中一閃一閃。屋內,廉價油墨的刺鼻氣味與濕潤紙張的黴味交織在一起,像一張黏稠的網,彌漫在略顯擁擠的空間裡——牆角堆著待印的紙卷,地上散落著沾著油墨的碎布,靠窗的木桌上,幾個墨水瓶倒在一旁,黑色的墨汁在桌麵上暈開,畫出不規則的痕跡。
幾台簡陋的木質印刷機剛停下轟鳴,齒輪還帶著慣性“哢啦哢啦”轉動,機身上沾著乾涸的油墨,像結了一層黑痂。三名工人圍著操作台忙碌,他們穿著打補丁的粗布工裝,袖口卷得老高,露出沾著油墨的小臂。年長的工人漢斯正用粗布擦拭印刷滾筒,動作麻利卻帶著疲憊,眼角的皺紋裡還嵌著墨漬;年輕的約爾則蹲在地上,將新印出的《航海家拾遺》小報一張張撿起,疊成整齊的一摞,手指因長時間接觸紙張而泛白;最年輕的學徒湯姆,正踮著腳往印刷機裡添油墨,不小心沾了滿手黑,還被油墨的氣味嗆得直皺眉。
“動作快點!老約翰的馬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布魯姆吐出一口煙圈,聲音沙啞地催促,“今天要是誤了碼頭的早市,扣你們半個工錢!”
工人們應和著加快了速度。這份《航海家拾遺》,本就是為底層民眾打造的讀物——紙張薄得像蟬翼,稍一用力就會撕破,印刷的字跡也有些模糊,邊緣還帶著油墨暈染的痕跡。可就是這樣一份小報,卻憑著光怪陸離的海事傳聞、誇張到離譜的冒險故事,成了碼頭水手、街頭小販與家庭主婦的“心頭好”——水手們靠它打發航途中的無聊時光,小販們用它招攬顧客,家庭主婦們則借著讀報,交換著街坊鄰裡的八卦。
攤開剛印好的小報,市井氣息撲麵而來。頭版用粗黑的字體印著醒目的標題——《驚!美人魚歌聲竟能喚來深海寶藏,癡情船長為愛勇闖海妖巢穴》,標題旁配著一幅粗糙卻誇張的木刻插畫:人身魚尾的美人魚坐在嶙峋的礁石上,長發披散,口中飄出幾縷卷曲的“音符”,像纏繞的藤蔓;不遠處,一艘小船正朝著礁石衝去,船頭站著一位手持長劍的船長,眼神癡迷,仿佛被歌聲勾去了魂魄,連船帆歪斜都渾然不覺。
內頁的故事更是荒誕得讓人挪不開眼。《獨眼船長的第七次婚禮》裡寫道,船長巴克娶的新妻子瑪麗,竟是前六任妻子的遠房表妹,嫁妝足足有三船從馬六甲運來的上等肉桂與丁香。可婚禮當天,意外陡生——瑪麗佩戴的珍珠項鏈突然斷裂,圓潤的珍珠滾落一地,竟恰好組成一個歪歪扭扭的“七”字!更離奇的是,瑪麗還從裙兜裡掏出一張泛黃的信紙,上麵密密麻麻簽著六個名字,正是巴克前六任妻子的筆跡。“她們托我告訴您,‘第七次,該學會珍惜了’!”瑪麗的話讓全場嘩然,巴克卻笑著把她摟進懷裡,“放心,這次我連海盜都不搶了,就守著你賣香料!”
《神秘海怪夜襲漁船》的故事則更添幾分詭異。漁民揚森在酒館裡繪聲繪色地描述,上周四深夜,他和兒子在北海捕魚時,突然聽到船底傳來“咚”的一聲巨響,抬頭就見一隻長著十條觸手的海怪,正用兩條粗壯的觸手抓住船舷,另外八條細觸手在水裡快速劃動,像在“穩住”搖晃的漁船。“它的眼睛像兩盞防風燈,在夜裡亮得嚇人!”揚森說,海怪沒有傷人,隻是盯著船上的朗姆酒桶,用最細的一條觸手卷起桶口未封的酒,“咕咚咕咚”喝了起來,三桶酒很快見了底。喝完後,它還用觸手末端的吸盤,在揚森的草帽上“印”了一個圓形印記,然後慢慢沉入海裡,臨走時還甩了甩尾巴,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船帆——像在“揮手致謝”。如今,那頂帶印記的草帽成了酒館的“寶貝”,不少水手都跑去圍觀,說這是“海神的祝福”。
在這些吸睛故事的夾縫中,第三版中縫用小號字體擠著一則標題敷衍的短訊——《遠東異聞:內陸將軍的“巫術造船記”》,字裡行間滿是毫不掩飾的嘲弄。內容稱,“海雀號”大副亨克(據稱在碼頭“醉水手”酒館吹噓時,已經喝空了四瓶朗姆酒,說話都帶著酒氣)宣稱,在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中國四川省——那個連海風都吹不到、隻能看見連綿群山的徹底內陸省份,有位據說精通東方巫術的將軍,身邊總跟著一群“會畫符的怪人”,能讓鐵塊自己“走路”。這位將軍正驅使著上萬工匠,在一條渾濁的大河邊(亨克說不清河的名字,隻說河水黃得像摻了泥土的啤酒),發瘋似的建造龐大的鋼鐵船隻。
更荒謬的是,亨克拍著桌子說,這船不需要風帆,不需要劃槳,隻靠燃燒黑乎乎的煤炭,就能產生“神奇的力量”,讓船自己在水上跑起來!“我親眼看到工匠們把燒紅的鐵塊往船上焊,火星子濺得像煙花!”亨克眯著眼,手比劃著一個“圓滾滾”的形狀,“還有一個像巨人鍋爐的鐵疙瘩,工匠們往裡麵塞煤炭,燒得通紅,那玩意兒就開始冒白煙,‘轟隆隆’響,嚇得周圍的雞鴨到處亂飛,連河裡的魚都跳起來!”他還添油加醋地說,鍋爐上接著幾根銅製的細管子,裡麵好像有水在流,工匠們說這是“讓船自己跑的魔法”,可在他看來,那管子跟他們船上的排水管沒啥兩樣。
“那船的船頭尖得像一把刀,船身比‘海雀號’還寬!”亨克說,工匠們日夜趕工,手上磨出的水泡比拳頭還大,卻不敢有半點怨言,因為將軍說了,這船要“劈開大海的阻攔”——可四川是內陸,哪來的大海?亨克自己也說不清楚,隻在眾人的哄笑中,紅著臉補充:“說不定是將軍喝醉了,把河當成了海!”短訊末尾還調侃,這設計能讓萊頓任何一位正經船匠“笑掉假牙”,畢竟荷蘭最先進的夾板艦也得靠風帆和洋流,煤炭那玩意兒,頂多用來給船艙取暖,還得擔心燒著船,稱其為“東方異教徒諸多愚蠢傳說中,又一個無足輕重的注腳”。
這則短訊的前後,還穿插著獵奇故事的“續篇”:美人魚故事裡,癡情船長格雷格帶著水手衝進海妖灣,與守護寶藏的章魚怪大戰一場,渾身是傷地回來,卻發現所謂的“寶藏”隻是一堆閃著微光的貝殼,美人魚還在礁石上笑著說“寶藏就是讓你放下貪念的勇氣”;獨眼船長婚禮的番外中,瑪麗在卸貨時,竟在一箱肉桂裡發現一張卷成紙條的羊皮紙,上麵用紅墨水寫著“珍珠成‘七’,船帆必破”,恰與婚禮上的怪事呼應,可巴克卻不當回事,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了海裡。
工人們整理報紙時,沒人在意這則“胡言亂語”。約爾一邊疊報紙,一邊和漢斯開玩笑:“亨克怕是把夢裡的事當真了,內陸造鋼鐵船?還用煤炭驅動?下次該說石頭能當船槳了!”漢斯笑著搖頭,繼續擦拭印刷機,“這種瞎編的故事,也就騙騙剛上岸的新手水手。”很快,成捆的小報被搬上門口的馬車,朝著萊頓城的各個角落駛去——碼頭的酒館、街頭的小攤、市集的雜貨鋪,都在等著這份“消遣讀物”。
不出所料,酒館裡的水手們很快為“美人魚大戰章魚怪”爭論得麵紅耳赤,有人說“肯定是船長看錯了,哪有美人魚用貝殼當寶藏的”,有人反駁“說不定貝殼裡藏著珍珠,隻是船長沒發現”;家庭主婦們圍坐在街頭的石凳上,對著“新娘討公道”的情節嘖嘖稱奇,還不忘交換著自家的瑣事;少數掃過中縫消息的人,也隻笑著搖搖頭,隨手把報紙翻到下一頁,沒人察覺,這則被當作笑料的短訊裡,藏著足以顛覆航海史的秘密。
命運的轉折,藏在萊頓城中心“金天鵝旅館”的一間客房裡。年輕的英國學者伊拉斯謨?懷特剛結束在萊頓大學的學術交流,明日便要啟程返回英國。他穿著一身合體的深色呢料外套,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後的碧色眼眸,透著學者特有的沉靜與敏銳。旅館服務生送來小報時,他本隻是想借此練習荷蘭語閱讀,對那些荒誕故事毫無興趣,可當目光掃過中縫那則“遠東異聞”,他的眼神驟然凝固。
“內陸、鋼鐵、煤炭驅動、自行推進……”懷特反複默念著這幾個關鍵詞,眉頭瞬間緊鎖,臉上的不以為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猛地想起,幾年前曾在巴黎見過物理學家丹尼斯?帕潘的論文,文中提到過“利用蒸汽壓力驅動機械”的構想,隻是當時受限於技術,未能實現。“煤炭燃燒產生蒸汽,蒸汽推動機械……這不正是帕潘構想的核心嗎?”這個念頭讓他心跳加速,碧色的眼眸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懷特小心翼翼地從隨身的工具包裡取出一把小巧的銀質小刀,沿著那則消息的邊緣,一點一點地將其完整裁下,生怕損壞一個字。隨後,他打開行李箱,取出一本厚重的深棕色皮麵筆記本——這本筆記本跟隨他多年,裡麵貼滿了從各地搜集的文獻片段、手稿複印件,是他最珍貴的“知識庫”。他將裁下的報紙仔細撫平,用漿糊工整地貼在筆記本的空白頁上,待漿糊晾乾,又拿出鵝毛筆,蘸上墨水,寫下密密麻麻的注釋:“消息來源存疑(‘海雀號’大副亨克,嗜酒如命,所述或為醉話),但核心信息關鍵!中國四川(內陸省份,有長江、岷江等大河),傳有燃煤驅動的鋼鐵船隻,無需風帆。推測‘煤炭產生的力量’或為蒸汽動力,與帕潘1690年‘蒸汽船構想’(利用蒸汽推動活塞,驅動船舶)是否存在暗合?需留意後續相關報道,設法尋訪‘海雀號’船員核實細節,另聯係東印度公司駐英辦事處,查詢近期來自中國四川的貿易報告或船員見聞,驗證消息真偽。”
寫完注釋,懷特反複檢查了幾遍,才滿意地合上筆記本。窗外,萊頓城的燈火次第亮起,將夜空染成溫暖的橘色。他將筆記本緊緊塞進隨身行囊,緊貼著胸口,仿佛捧著一件稀世珍寶。這份在萊頓城被當作笑料的“碎語”,已化作一顆微小卻充滿潛力的種子,悄然落入他的心田。明日,它將隨著主人登上前往英國的航船,漂洋過海。沒人知道,這顆種子未來會生根發芽,長成怎樣的參天大樹,又會在歐洲乃至世界的科技史上,掀起怎樣的風暴。
夜色漸濃,印刷作坊的燈光早已熄滅,萊頓城陷入沉睡,唯有懷特房間的窗戶,還映著他專注思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