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秋,汴京城西的槐樹落下第一片黃葉時,林夏正用竹刀細細修整新得的楚石筆架。這方筆架是昨日從州橋夜市的舊物攤上淘來的,雖非無錫博物院藏的宋山形珍品,卻也層巒疊嶂,隱見亭台,浸在晨露裡泛著溫潤的墨光。書齋東窗下的硯滴是去年生辰時父親所贈的蟾蜍形銅器,按住頂部小孔時,細流如絲,恰好浸潤端硯心的“胭脂暈”,這是他鑽研古籍三年才掌握的研墨訣竅。
“公子,蘇學士府的書童又來了。”侍女晚晴捧著鎏金銅盤進來,盤中青布包裹的卷軸泛著陳年樟木的香氣。林夏放下竹刀時,指腹還沾著楚石的細粉——這是他每日修複古籍前必做的功課,父親說指尖的觸感能辨紙張年代,就像琴師靠耳力識斷弦。
青布層層解開時,樟香中透出淡淡的黴味。卷軸外的黃麻紙已有三處蟲蛀,軸頭的紫檀木雖泛包漿,卻明顯是後配的。林夏取來銀柄放大鏡(這是父親從西域商人手中購得的稀罕物),見紙紋呈橫簾狀,纖維間殘留著極細的朱砂顆粒——這是宣和年間內府用紙的典型特征。她屏住呼吸展開第一尺,褪色的隸書題簽“王右丞輞川彆業詩卷”映入眼簾,墨跡邊緣卻有可疑的暈散,像是用陳年徽墨摻了桃膠仿寫。
“公子,這題簽有問題?”晚晴見他皺眉,遞過剛溫好的花茶。林夏沒有抬頭,指尖撫過題簽下方的騎縫印——印泥是朱砂混合珍珠粉的內府製式,但印文“宣和禦覽”的“和”字豎筆略短,與她曾臨摹的《宣和書譜》拓本有微妙差異。更奇怪的是,卷軸末尾的隔水處,竟露出半行極小的楷書,像是被人用漿糊粘住的殘句:“漁陽鼙鼓動地來”。
這日午後,林夏帶著卷軸拜訪了住在酸棗門附近的裝裱師陳老。陳家作坊的牆上掛滿待修的書畫,空氣中彌漫著麵粉漿糊與檀香的混合氣息——按米芾《畫史》的記載,用檀香木做軸可防蟲蛀,陳老卻笑稱“如今汴京城的檀香貴過黃金,隻能在漿糊裡摻些木屑充數”。他用細如牛毛的竹鑷子挑起題簽邊緣,忽然“咦”了一聲:“林公子請看,這題簽是後貼的,下麵還壓著半方印。”
鬆煙墨調的漿糊在溫水裡慢慢化開,題簽下方果然露出半方朱文印,依稀可見“內殿承製”四字。陳老的手指開始發抖:“這是秘閣待詔的印章……宣和三年後,秘閣的書畫都歸了新立的應奉局。”他忽然壓低聲音,“公子可知上個月蘇學士因反對花石綱,已被罷了祠部員外郎?”
林夏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父親臨終前藏在硯台夾層的字條:“宣和藏畫多有偽跡,秘閣舊人當辨之”。父親曾是秘閣的書畫博士,五年前因“辨偽失當”被貶,去年冬天病逝於貶所。此刻卷軸上的黴斑在夕陽下泛著暗紫色,像極了父親臨終前咳在絹帕上的血痕。
接下來的七日,林夏把自己關在書齋裡,按照《裝潢誌》記載的“修舊如舊”原則,開始小心翼翼地揭裱卷軸。第一步除塵她用的是陳老送的雁翎軟刷,刷毛要在溫水裡浸過三次,確保不損傷紙纖維。晚晴每日送來的膳食都涼透了,她卻隻記得用銀匙取一點溫水,滴在卷軸邊緣測試紙張的酥脆度——按故宮修複黃增《秋林晚翠山水圖》的經驗,60℃左右的熱水最適合清洗黴斑,但宣和紙已近百年,她隻能用體溫慢慢焐軟汙漬。
第五日深夜,當揭到第三層褙紙時,竹鑷子忽然夾到一片極薄的絹帛。林夏立刻取來特製的“水托”——這是父親改良的工具,用雙層宣紙浸蠟製成,能托住脆弱的殘片而不粘連。絹帛展開時,一行極小的行書赫然出現:“此卷乃王詵臨本,宣和五年正月補入秘閣”。王詵!那個以臨仿名家字畫聞名的駙馬都尉,去年因牽涉“玉清宮火災案”被削爵流放,據說他臨仿的《輞川圖》能以假亂真,連米芾都曾看走眼。
更驚人的發現還在後麵。當他用高錳酸鉀溶液(父親留下的《修複要略》中記載的去汙劑)輕塗卷軸末尾的隔水處時,“漁陽鼙鼓動地來”後麵的字句漸漸顯影:“九重城闕煙塵生”。這是白居易《長恨歌》裡的句子,寫的是安史之亂!一個宣和年間的秘閣卷軸,為何會藏著這樣的詩句?林夏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秘閣的待詔們常把時事隱寫在書畫的隔水或跋尾裡,就像當年鄭畋在《馬嵬坡》詩中暗諷玄宗一樣。
她連夜找出父親遺留的《宣和畫譜》抄本,在“輞川彆業詩卷”條目下發現一行小字批注:“庚子秋,以偽本易真跡於應奉局”。庚子年正是宣和二年,那一年父親剛任秘閣書畫博士。林夏的手指撫過批注處,忽然摸到紙頁背後有凹凸感——用溫水浸濕後,一張極小的麻紙掉了出來,上麵是父親的字跡:“真跡藏於東壁第三塊磚後,遇亂則焚之”。
書齋東壁的青磚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林夏用女性發簪輕輕撬動第三塊磚,果然摸到一個紫檀木匣。匣子裡的卷軸用黃綾包裹,打開時,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氣撲麵而來——這是宣和內府特有的“芸香熏”,用於防蟲蛀。真跡的題簽是褚遂良體,“王右丞輞川彆業詩卷”七個字力透紙背,騎縫印“宣和禦覽”的“和”字豎筆完整,墨跡中還殘留著極細的金粉,這是隻有禦用書畫家才能使用的“泥金墨”。
但最讓她心驚的是真跡末尾的跋文。那是父親的筆跡,寫於宣和五年冬:“應奉局強索真跡獻蔡京,以偽本代之。今契丹南侵,金人窺伺,恐此卷遭兵燹,藏於此處。後人見之,當知宣和年間書畫之厄,如見安史之亂矣。”跋文旁邊,竟還畫著一個小小的蟾蜍硯滴,與書齋裡的那隻一模一樣。
“林公子,蘇學士被抓了!”第十日清晨,晚晴氣喘籲籲地撞進書齋,手裡捏著一張被揉皺的邸報。頭版赫然寫著“前祠部員外郎蘇軾(注:此處為虛構,曆史上蘇軾卒於1101年,此處借用其名表文人風骨)私藏偽作,詆毀新政”。林夏手裡的硯滴“當啷”一聲掉在案上,蟾蜍的三足磕在楚石筆架上,留下一道細紋。
他立刻帶著真跡卷軸趕往開封府。府尹李嵩是父親的舊友,見到跋文時,花白的胡須都在發抖:“林博士當年果然是被冤枉的……應奉局這些年搜刮的書畫,十有八九是偽作。”他忽然壓低聲音,“昨日宮裡傳來消息,女帝要禪位給太子,金人已經過了黃河。”
正說著,府衙外忽然傳來馬蹄聲。李嵩臉色一變,把卷軸塞進袖中:“公子快從後門走,應奉局的人來了!”林夏剛躲進屏風後,就聽見一個尖利的聲音:“李府尹,奉旨查抄蘇軾私藏的偽作,若有隱瞞,以同罪論!”是應奉局提舉官王黼的心腹張乾辦,去年就是他彈劾父親“辨偽失當”。
屏風後的林夏緊緊攥著衣襟,指節發白。他聽見張乾辦在翻檢案上的書畫,忽然停住:“這方楚石筆架不錯,正好給王大人裝裱新得的《蘭亭》用。”接著是李嵩的聲音:“張大人,這是下官的私物……”“私物?”張乾辦冷笑,“如今開封城裡的古玩,哪件不該歸應奉局?”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喧嘩聲。一個差役跑進來稟報:“大人,金人已到城外,百姓都在逃難!”張乾辦的聲音頓時變了調:“快,把查抄的書畫裝車,回府!”腳步聲遠去後,李嵩從袖中取出卷軸,遞給林夏:“林公子,這卷關係重大,你務必帶出城去。記住,若遇危難,先保此卷,它比我們的性命更重要——這是宣和年間文人的骨氣啊!”
林夏抱著卷軸混在逃難的人群中,往南城門走去。汴河兩岸的柳樹葉子已經落儘,光禿禿的枝椏像無數隻伸向天空的手。她看見應奉局的馬車在河邊翻倒了,一箱箱書畫散落在泥濘裡,被逃難的人踩得稀爛。其中有一卷的黃麻紙露出一角,正是那日蘇學士府送來的偽作,題簽上的“王右丞輞川彆業詩卷”在雨中漸漸模糊。
快到南門時,忽然有人拉住他的衣袖。是陳老,他的裝裱作坊已經被燒毀,臉上還帶著煙灰:“公子,我送你出城。”他們沿著護城河的暗渠走了半個時辰,終於看見城外的農田。陳老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這是‘宣和裱’的工具,你帶著,或許有用。”布包裡有竹鑷子、馬蹄刀,還有一小罐摻了檀香末的漿糊。
臨彆時,陳老指著遠處的狼煙:“林博士當年說,書畫是文人的魂魄。如今國難當頭,這卷就是我們的魂魄啊!”林夏望著他蒼老的背影消失在樹林裡,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米芾當年為了保護一幅真跡,曾親自裝裱七次,哪怕“換裱一次,背一次,壞屢更矣”。
建炎元年春,林夏終於抵達臨安。在西湖邊的一座舊宅裡,他重新整理了那卷《輞川彆業詩》。按照陳老留下的“宣和裱”技法,她用楮樹皮紙做新的命紙,比原紙淺兩色,托裱時漿糊要薄如蟬翼。揭去舊褙紙時,她發現真跡的右下角有一小塊焦痕,像是被火燎過——想必是父親藏在磚中時,不慎被燭火燙到。
這日午後,他正在書齋裡全色(修複工序之一,用顏料填補缺損的墨跡),忽然聽見敲門聲。開門一看,竟是李嵩!他須發皆白,身上還帶著傷:“開封城破後,我帶著一些秘閣的殘卷逃出來了……林公子,我們要在臨安重建秘閣,讓宣和文脈不至於斷絕。”
林夏把重新裝裱好的卷軸遞給李嵩。陽光下,褚遂良體的題簽泛著溫潤的光澤,父親的跋文在新托的命紙上顯得格外清晰。李嵩撫摸著卷軸,忽然落淚:“林博士若泉下有知,定會欣慰。當年他為了保護這幅真跡,寧願背負‘辨偽失當’的罪名,就像米芾說的‘古畫若得之不脫,不須背裱’,文人的風骨,是不能輕易‘揭裱’的啊!”
三個月後,臨安的新秘閣正式落成。林夏被任命為書畫博士,接替父親當年的職位。在開閣大典上,他親手展開那卷《輞川彆業詩》,台下的文人學者們紛紛驚歎:“這才是真正的宣和裝裱!”李嵩站在她身邊,輕聲說:“你看,那方楚石筆架也擺在案上了。”
林夏望向案頭,父親的蟾蜍硯滴正對著陽光,細流如絲,浸潤著新磨的徽墨。他忽然想起在汴京城的最後一日,陳老說的那句話:“書畫是文人的魂魄。”此刻,王右丞的詩句在卷軸上靜靜流淌,父親的跋文在墨香中默默訴說,而窗外的西湖煙雨,正像一幅永遠也裝裱不完的畫卷,延續著中華文化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