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證中心附設的咖啡廳裡,消毒水的氣味與咖啡的苦香奇特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屬於此地的、冷靜又帶有一絲人情味的氛圍。
江臨風將微型播放器推到孫玉花麵前,屏幕上跳動著音頻的波形圖,像一顆不安的心。
“孫女士,我們想請您幫忙聽一下這段背景噪音,看看能不能辨認出什麼。”江臨風的聲音平靜,目光卻緊鎖著孫玉花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他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混雜著海風與老舊設備低鳴的噪音之後,一個略帶沙啞、吐字卻異常清晰的女聲穿透而出,播報著一組早已失效的氣象數據。
那是一種屬於上個世紀末的、帶著特定時代印記的腔調,溫和而堅定,珠城方言的尾音被巧妙地融進了標準的普通話裡,如同在一杯清水裡滴入了一滴墨,瞬間暈染開獨特的質感。
孫玉花端著咖啡杯的手,在聽到第一個字時就停在了半空中。
她的身體瞬間僵直,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
瞳孔在短短幾秒內劇烈收縮,又猛地放大,所有的血色都從臉上褪去,隻剩下一種混雜著震驚、迷惘與深切悲慟的蒼白。
那不是在辨認一段陌生的噪音,而是在一片時間的廢墟裡,撞見了早已埋葬的幽靈。
咖啡杯被她無意識地放回桌麵,與杯碟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哢噠”聲,在這寂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突兀。
她死死盯著那個小小的播放器,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江臨風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良久,孫玉花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聲音乾澀得像是從喉嚨深處碾磨出來的沙礫:“這是……我媽媽……”她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仿佛在確認一個絕無可能的奇跡,“可是……我媽1994年就失語了,徹底說不了話了。從那以後,她再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她的目光從播放器移到江臨風臉上,帶著一絲懇求和不解:“這不可能……除非,這是她發病前錄的。”
江臨風將一張打印好的圖譜推了過去,那是一份聲紋對比分析報告,左邊是播放器裡截取的聲紋樣本,右邊則是從孫玉花提供的、她母親早年家庭錄像帶裡提取的聲紋樣本。
兩道複雜的曲線在關鍵節點上高度重合,報告底部的結論欄裡,一個刺目的數字清晰地標示著最終結果:匹配度92.7%。
這個數字像一塊巨石,徹底砸碎了孫玉花心中最後一絲僥幸。
她握緊了溫熱的咖啡杯,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杯壁的溫度也無法溫暖她冰冷的手指。
“她……她當年為了貼補家用,在珠城廣播站做過一陣子臨時播報員。”孫玉花的聲音低了下去,像是在敘述一段塵封已久、連自己都快要遺忘的往事,“老吳……吳守業,那時候是廣播站的技術員,算……算是她的同事。”
從市局出來,孫玉花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母親留下的老房子裡,一切都還維持著幾十年前的樣貌。
她徑直走進母親的房間,空氣中浮動著陽光和舊木料混合的味道。
那台老式的“蝴蝶牌”縫紉機靜靜地立在牆角,機身上蓋著一塊洗得發白的碎花布。
母親失語後,最大的愛好就是坐在這裡,用一針一線消磨漫長而沉默的時光。
孫玉花撫摸著冰涼的機頭,記憶的碎片紛至遝來。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曾神秘地告訴她,這台縫紉機裡有一個“秘密寶藏”。
她蹲下身,摸索著縫紉機踏板後方的木質底座,指尖在一處接縫上感到了微小的凸起。
她用力一按,一塊木板“啪”地一聲彈開,露出了一個被挖空的小小暗格。
暗格裡,靜靜地躺著一盒用牛皮紙袋包裹的磁帶。
紙袋已經泛黃發脆,上麵用鋼筆寫著一行秀氣的字跡:應急播報樣音。
孫玉花的心跳驟然加速。
她顫抖著手取出磁帶,在家裡的舊式錄放機裡按下了播放鍵。
熟悉的“嘶嘶”聲後,那個讓她在咖啡廳裡瞬間崩潰的聲音再次響起,語調、停頓,甚至連換氣時的微弱氣息,都與江臨風播放的音頻一模一樣。
她閉上眼,淚水終於無法抑製地滑落。
這就是源頭,是她母親留下的、最真實的痕跡。
播報聲結束,磁帶繼續轉動,在一陣長長的靜默之後,一個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像是貼著麥克風說的夢囈般的低語,從揚聲器裡幽幽地飄了出來。
“玉花她爸走時沒閉眼……渾身都是海水味兒。我跟老吳說,人死了,名字得有人念叨著,不然就真沒了……”
這句低語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所有謎團的大門。
父親當年出海意外身亡,是母親心中永遠的痛。
原來,她參與吳守業的計劃,不僅僅是因為同事的情麵,更是源於一種深刻的共情和執念——為那些和自己丈夫一樣,死不瞑目的亡魂,留下一個可以被“聽”到的名字。
江臨風根據孫玉花的發現,立刻推斷出吳守業龐大計劃的基石:他並非隨意尋找播報員,而是精準地挑選那些與案件有著切身情感聯結的遇害者家屬。
他收集他們的聲音,利用他們的執念,構建了一個龐大的“代聽人”原始音庫。
而孫玉花的母親,正是這個網絡中,負責“庚午5”節點,也就是三十年前漁民李阿水失蹤案的初始播報員。
“趙隊,麻煩你,動用權限幫我調一下1990年‘庚午5’李阿水失蹤案的全部原始卷宗。”江臨風的語氣不容置疑。
趙婉華很快便將塵封的卷宗送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