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個頂級的拆彈專家,在紛亂的信號裡,抽絲剝繭地尋找著那個有效頻段。
“磁頭老化嚴重,信號衰減超過百分之九十,”她頭也不抬地報告,“我試試頻譜增強,把殘存的動態影像幀強行拚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屏幕上的雪花漸漸凝聚成模糊的色塊,色塊又慢慢顯現出輪廓。
畫麵抖動得厲害,像一場發生在水底的夢。
那是當年村口供銷社的門口,一個固定的監控角度。
畫麵裡人來人往,快進播放下,如同一群模糊的影子。
“停!”江臨風突然喊道。
金小霜精準地將畫麵定格。
在供銷社門口一晃而過的人影中,有一個男人顯得格外突兀。
他戴著一頂壓得很低的鴨舌帽,看不清臉,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肩上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正匆匆離開。
“放大他右肩的位置。”江臨風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屏幕上。
金小霜依言操作,經過數次像素銳化和插值補償,那個模糊的區域逐漸清晰起來。
在那人右肩的外套上,赫然縫著一個顏色更深、針腳粗糙的三角形布料補丁。
那補丁的形狀極不規則,像一枚笨拙的勳章,烙印在陳舊的衣物上。
“數據庫比對。”江臨風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金小霜立刻調出“十七案”的物證數據庫,將補丁的圖像輸入進行模糊匹配。
係統高速檢索,幾秒鐘後,屏幕上彈出了一個匹配項,置信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二。
來源:1996·珠城便利店劫殺案。
物證編號:A034。
描述:於現場搏鬥中撕脫的衣物殘角,材質為深藍色帆布,三角形。
那起案件的凶手,至今在逃。
常遠達的辦公室裡煙霧繚繞。
他聽完江臨風的彙報,沒有立刻表態,隻是沉默地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良久,才緩緩轉過頭,將煙蒂在煙灰缸裡摁滅。
“臨風,你知道重啟一樁二十多年前的案子,尤其是一樁已經被定性為‘意外’的案子,意味著什麼嗎?”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這意味著你要推翻前輩的工作,挑戰當年的司法結論。這就像在平靜的湖麵下引爆炸藥,會炸出多少陳年爛泥,誰也說不準。”
“我知道。”江臨風站得筆直,“但楊小滿等了二十多年。”
常遠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骨頭。
“這類陳年舊賬,重啟容易,結案難。有時候,我們窮儘一生追尋的,可能隻是一個無法證實的真相。你現在手裡有的,隻是一張小孩的畫,一段模糊的錄像,和一個邏輯上的推論。你要的,恐怕已經不是證據那麼簡單了。”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異常嚴肅:“你是想讓那個聾啞的孩子相信,這個世界,終究還是願意聽他說話的。對嗎?”
江臨風沒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經給出了答案。
第二天下午,一份蓋著省廳紅頭印章的特批協查函,悄無聲息地放在了江臨風的辦公桌上。
函件的授權範圍被嚴格限製:“不公開、不立案、僅作線索評估”。
這是一張有限的通行證,也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江臨風將函件複印了一份,再次驅車來到清明橋村。
他把那張帶著油墨香和國家威嚴的紙,交到楊小滿手中。
楊小滿先是愣住,隨即用那雙修理過無數精密零件的手,近乎顫抖地接了過來。
他的指尖,在那枚鮮紅的國徽上反複摩挲,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摸一件稀世珍寶。
那枚小小的徽章,仿佛擁有無窮的重量。
許久,他忽然抬起頭,眼神裡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抓過紙筆,在上麵用力地寫下一行字,每一個筆畫都透著決絕:
“我想當證人,哪怕沒人聽我說。”
當晚,江臨風獨自一人坐在物證中心的播音室裡。
他調出王有福的那段懺悔錄音,在數字音頻工作站裡,將它切開一個微小的缺口。
那個缺口,就在王有福說完“我對不住你”之後,那段長達數秒的、令人窒息的靜默裡。
然後,他將一段新的音頻插入進去。
那聲音很奇特,不是語言,不是音樂,而是一段被處理過的、富有節奏的心跳聲。
江臨風截取了楊小滿在得知可以重啟調查時,用手指敲擊桌麵模仿出的心跳——短,長,短。
在摩斯電碼裡,這是字母“R”的信號。
江臨風將它注解為“我在”。
他將這個嵌入了新密碼的新版本音頻,命名為“回響”,然後上傳至“十七號行動”的專屬節點網絡,廣播範圍設定為最大。
他要讓這張網,捕捉到那個隱藏了三十年的幽靈。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監控日誌上隻有各個節點規律的自檢反饋。
江臨風靠在椅子上,雙眼緊盯著屏幕,幾乎要看出殘影。
淩晨三點五十二分,係統界麵突然跳出一個紅色的高亮警報。
一條新的日誌生成了。
和上一次一樣,是上行脈衝信號。
但這一次,來源不再是清明橋村。
日誌顯示,一個位於珠城市郊的、早已被標記為“廢棄”的節點,短暫上線了0.6秒,傳輸了一個無效的空數據包後,立刻斷開連接。
江臨風猛地坐直,將那條日誌放大。
節點的代號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代聽節點珠城南郊廢棄電話亭7號”。
他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個閃爍的坐標,那個曾經作為“十七案”時期,凶手用來藏匿贓物和作為臨時聯絡點的老式公用電話,那個被認為早已徹底腐朽在荒草裡的綠色鐵皮亭子,在沉寂了近三十年後,第一次,對一聲來自遙遠村莊的心跳,做出了回應。
江臨風的手指懸在鍵盤上,停在了一個標記為“追蹤並回撥信號源”的按鈕上,遲遲沒有按下。
空氣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臟的擂鼓聲。
那個幽靈,終於從網絡的深淵裡,探出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