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度結束,玄璣子拍打道袍上的塵土,簌簌落下,混入新墳的濕泥裡。
他抬眼看天,日頭已高,山野間霧氣散儘,露出貧瘠的脊梁。
“你既然無處可去,便跟著老道吧。
飯食粗糲,終歸是餓不死你。”
齊雲心下一寬,忙不迭點頭:“謝觀主收留!齊雲,願隨侍左右。”
“嗯。”玄璣子不多言,背上褡褳,邁步便走。
道路蜿蜒,碎石硌腳。
齊雲緊隨,問道:“觀主,我們這是往何處去?”
“慶陽。”老道吐出二字,腳步不停。
慶陽府外,百裡官道。黃土夯實的路,被車轍、馬蹄、無數草鞋底子磨得坑窪,像條僵死的長蟲,曝曬在日頭底下。
風卷過,揚起乾燥的灰,打著旋兒,又落下。路旁偶見枯樹,枝椏戟張,戳向青白的天空。四野空曠,唯有風聲嗚咽,刮得人耳根子發涼。
道邊杵著個客棧。
土坯牆,茅草頂,久經風雨,早已失了筋骨,歪斜著,仿佛下一陣風就能吹散了架。
幌子破得隻剩半幅麻布,依稀辨得個“安”字,在風裡抖索。
門窗朽壞,糊窗的草紙黃黑破爛,豁著口子,黑洞洞的,像沒了眼珠的眼眶。
門前冷落,車馬樁上空空,石槽裡積著渾濁的雨水,生了綠苔。
一隻瘦骨嶙峋的野狗在牆角刨食,見人來,夾著尾巴溜了,隻留下幾道淺爪印和一股子淡淡的腐氣。
這便是“平安客棧”了。名字是好的,隻是世道不太平,路上行人稀,生意也就跟著沒了生氣。
開店的是一對老夫妻。
老頭姓王,精瘦,臉上褶子深得像刀刻,總佝僂著背。
老婆子姓李,沉默寡言,眼神渾濁,手上繭子厚得能磨刀。
日子愈發艱難,兵匪如梳,稅吏如篦,過路的客商一年少似一年。
老兩口守著這破敗客棧,如同守著口枯井,撈不出幾枚銅板。
夜裡盤算,鍋都快揭不開了,便商量著,熬過這個冬,關了這破店,回慶陽府城裡,尋個親戚屋簷下擠擠,總好過在這荒道上餓死。
這日晌午,日頭毒辣。
官道儘頭,遠遠走來一個人影。
近了,才看清是個女子。
一身青布衣裳,裹得嚴實,卻掩不住身段窈窕。
頭上裹著同色布巾,垂下幾縷烏發。臉是極好看的,眉目如畫,皮膚白得晃眼,隻是嘴唇沒什麼血色。
她走路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沒一點聲響。
王老頭在門口打盹,被這亮色驚醒。
他揉揉老眼,忙堆起笑:“客官,打尖還是住店?進來喝口水歇歇腳?”
女子抬眼看他,眼珠黑得深不見底,輕輕頷首,也不言語,徑直進了屋。
屋裡比外頭更暗,一股子陳年的黴味混合著土腥氣。
她揀了張還算乾淨的條凳坐下,依舊不說話。
王老頭殷勤地問:“客官想吃點啥?有現成的饃饃,灶上還能下碗素麵。”女子搖搖頭,隻伸出一根蔥白似的手指,點了點桌上缺口的粗陶碗。
老頭會意,忙去灶間舀了碗涼水。
女子接過,捧在手裡,卻不喝,隻垂著眼看碗裡晃蕩的水紋。
老婆子在灶間忙活半晌,端出一碗熱騰騰的素麵,撒了幾粒蔥花。
麵放在女子麵前,香氣飄散。
女子眼皮都沒抬一下。
麵漸漸坨了,熱氣散儘。老婆子幾次想開口,看看老頭眼色,又咽了回去。
老頭心裡直犯嘀咕:這女子,透著古怪。
日頭西斜,女子要了間房。是最靠裡那間,小,暗,隻有一張木板床,一桌一凳。
老婆子抱了床半舊的薄被過去,女子依舊不言不語。
入夜,荒原的風更緊,刮得門窗吱呀亂響,如同鬼哭。
老兩口早早吹熄了堂屋的油燈,擠在窄小的偏房裡歇下。
老頭在大堂睡覺,隨時準備招待趕夜路的客人。
雖然連續好幾日都沒有人來了,但既然開客棧,這些事情終歸是要做的。
老婆子一人睡在屋子,卻翻來覆去,心裡莫名地慌。
不知過了多久,這才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間,猛地一個激靈!眼前赫然站著老伴王老頭!